没有太阳的角落(第2/6页)

“当然。”

“只要你乐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我是困退回来的。”

“你干吗不去正式工厂?”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您何必屈尊到这个角落里来呢?”

“待分配,和你们一样呀!”她总想朝我们笑一笑,但都被我们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们一样?”铁子冷笑了一声,没抬头。

她朝大妈大婶群里望了一眼,说:“你们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识青年吗?”

我们谁也没吭声。待分配?天知道我们待了几年了。像处理西瓜似的被人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拍听听,又放在了一边。最后我们就“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有了我们的角落。

“我先坐在这儿看看你们是怎么画的。”她终于有机会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在我们之中还算好惹一点儿的。

角落里静悄悄的。那所大学里在做广播体操。

她把头和铁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俭的肩碰在一起了。这两个蠢家伙,竟像是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学生!刚才的威风哪儿去了?我想笑。他俩都没闯进过姑娘的心,都还没来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俭一连画坏了好几笔;铁子把仕女的头发画得像拆下来的旧毛线。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我们尴尬地抬起头。

她还在“咯咯咯”地笑。

铁子脸上最先出现了恼怒。

“我能看见我的鼻子!”她说,“我正看你们画画,就看见了我的鼻子,原来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对在一起,轻轻地晃着头寻找鼻子,依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们都笑了起来。角落里吹来一阵轻松的风,好像还有一点儿温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里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土拨鼠》《命运》《茫茫大草原》……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口型,克俭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颏,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似乎那样更能显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儿嫉妒。

“你们干吗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

“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