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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们在中段楼层的保安分驻所过夜。那位副保安官坚持要他们接受他的招待,而詹丝正好也很想借这个机会争取他支持新任的保安官,毕竟,茱丽叶不是他们保安官体系出身的。于是,他们和副保安官夫妇一起吃晚饭。尽管因为限电的关系,屋子里黑漆漆的,而且饭菜也都凉了,但他们还是有说有笑,吃得很愉快。吃过饭后,詹丝就到分驻所去了。里头准备了一张很舒服的折叠床,上面铺着一张质地很好的被子。看得出来那床单是借来的,上面有一股高级香皂的味道。马奈斯则是要睡羁押室,里面有一张行军床,而且飘散着一股私酿琴酒的味道。不久前,羁押室刚关过一个醉汉,那个人大概是因为镜头刚清洗完,狂欢庆祝过头了。

关灯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屋子里变暗了,因为本来就很暗。詹丝躺到折叠床上,沉浸在黑暗中。她浑身肌肉阵阵抽痛,不过,就这样躺着不动,感觉舒服多了。另外,她两脚抽筋,僵硬得像石头,而她的背也是一碰就痛,很需要舒展一下。然而,尽管浑身不舒服,她脑子还是动个不停,一直回想起她和马奈斯说的一些话。这三天,她和马奈斯边爬楼梯边说话,打发时间,而那种交谈却是如此令人疲惫。

这三天,她和马奈斯仿佛在绕圈子,互相试探对方是否还记得从前的事。如今,他们的身体已经老朽脆弱,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岁月的沧桑,而且,一个是捍卫纪律的执法者,一个是历尽惊涛骇浪的政治领袖,他们的心早已在严酷的职责中损耗殆尽。但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渴望从疲惫残破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昔日的美好记忆,那青春岁月的浪漫情愫,那甜蜜的痛楚。

他们常常会故意提到唐纳的名字,试探对方,让那个名字挡在两人之间,仿佛小孩子爬上爸妈的床,挤在爸妈中间。每当这时候,詹丝想起逝去已久的丈夫,一丝哀伤就会悄悄涌上心头。多少年了,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感叹自己数十年来的孤寂。长久以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把自己奉献给地堡,为众人谋福利,而且一直把这样的工作视为自己的天职,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更像一种诅咒。她的人生被剥夺了,只剩一片空白;她的人生被榨干了,只剩一堆残渣,而她牺牲奉献的岁月化为甜美的汁液滋润了整个地堡。但事实上,她真正照顾到的只有上面四十个楼层,至于地堡底下那深层的世界,她并不了解,也很少去关注。

这趟旅程,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终于明白霍斯顿的灵魂也跟着她一起来了。现在,她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一件事:她之所以会踏上这趟旅程,还有,她为什么会希望茱丽叶担任保安官,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她想逃避,想躲到最深层的地底,远离地面上那悲惨的一幕:一对恩爱的夫妻相拥倒卧在沙丘上,狂风吹打他们的躯体,而他们的青春年岁也仿佛就这样随风而逝。她踏上这段旅程,就是为了要逃避霍斯顿,然而,她却发现他依然缠绕在她心里。此刻,虽然她还猜不透那些被送出去的人为什么最后都会清洗镜头,不过,她已经完全明白,一个心碎的人为什么会自愿承担这项任务。与其被鬼魂纠缠,还不如让自己也变成鬼魂;与其让生命变成一片虚空,还不如失去生命——

这时候,分驻所那年久失修的门忽然“嘎吱”一声。黑暗中,詹丝想坐起来看看是什么人,但她全身肌肉太酸痛,实在没力气,而她那老迈的双眼,视力衰退,很难看得清楚。也许是副保安官想进来问问她是否还缺什么。她本来想开口告诉他,这里很舒服,什么都不缺了,不过,最后她还是没出声。她就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