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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爬楼梯回顶楼了,而这段时间也正好在实施限电,这倒是很有趣的时机。詹丝感觉得到,自己的体力仿佛就像停电了一样,每往上爬一步,体力就流失一分。当初下楼的时候,她还觉得很痛苦,那种不断重复的动作令人很不舒服,令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很疲惫,但现在看来,那种错觉就仿佛只是在逗着她玩。现在,她那衰老虚弱的肌肉真正面临考验了。每往上爬一步,感觉仿佛要征服一座高山,她抬起腿,踏上一级梯板,然后手撑住膝盖,挣扎着让自己上升二十五厘米的高度,然而,那螺旋梯不断向上延伸,仿佛直上百万米高的天际,消失在头顶上那无穷尽的灰暗苍茫中。

她看到右边的楼层平台上有一个数字:五十八。现在,和下楼的时候不同。先前下楼时,她可以沉溺在冥想中,不知不觉往下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层楼。而现在,每当她撑着那颤抖无力的腿奋力往上踩一步,从外侧栏杆往外看,就会看到刚刚经过的楼层平台笼罩在紧急照明灯暗淡惨绿的光晕中,若隐若现。

马奈斯走在她旁边,手扶着内侧栏杆,而她走外侧,撑拐杖的手夹在两人之间,每走一步,拐杖就“咚”的一声碰到梯板,两人的手臂偶尔会互相擦撞。此刻,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出门好几个月了,远离了他们的办公室,远离了他们的职务,远离了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一开始詹丝以为,这次到下面来寻找新保安官,就像去游历探险,但没想到,感觉却和她预期的完全不一样。原本她怀着美丽的憧憬,以为这趟旅程会让她找回失去的青春年华,没想到过往的噩梦却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她。她原本希望寻回失去的青春活力,没想到却发现岁月早已损耗了她的膝盖和背脊。她原本以为,这趟旅程是她对她所领导的地堡进行一次壮阔的巡礼,没想到,她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足轻重,而这趟旅程会是如此的艰苦。现在,她甚至怀疑,地堡真的需要她吗?没有她,地堡不是一样可以正常运作吗?

她周遭的世界,是一个阶级分明的世界。这一点,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高段楼层的人只担心影像又变模糊了,把很多东西都视为理所当然,例如每天早餐喝的果汁。中段楼层的人则是活在一个土壤构成的世界里,每天忙着照料作物,清洗畜栏,他们在乎的是他们的温室、他们的肥料。对他们来说,地堡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有在每次清洗镜头之后,他们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至于底段楼层,那里是机械工厂和化学实验室的区域,负责抽取原油,维修机电设备。那是一个“黑手”的世界,满手油污,重度劳动。对底层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某种传说,而从楼上送下来的食物,是他们赖以支撑肉体的物质。在漫长的一生中,詹丝一直以为,地堡的存在,就是为了要供养他们这些上层的人来管理地堡,但现在她终于明白她错了。地堡真正的功能,是要供养那些底层的人,让他们能够维持机器的运作。

接着,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楼层。在昏暗的灯光中,隐隐约约看得到平台上的数字:五十七。这层楼是住宅区。有个小女孩坐在网格铁板上,缩着腿,两臂圈着膝盖,手上拿着一本书。她头顶上的天花板有一盏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出来那是一本童话书,封面包着塑胶套。詹丝看着那小女孩,发现她一动也不动,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五彩缤纷的图画。他们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甚至没有抬头看看是谁。詹丝和马奈斯继续挣扎着一步步往上走,偶尔回头看,平台上那小女孩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他们上楼梯已经进入第三天,两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整个楼梯井从上到下听不到半点脚步声,也感觉不到梯板有震动,整个地堡沉浸在一种无边的寂静中,仿佛杳无人烟,仿佛这巨大的空间只有这两个老朋友,两个老伙伴。他们踩着锈痕累累、油漆剥落的铁梯板,肩并肩往上爬,双臂微微摆动。有那么一两次,两人的手臂擦撞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