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与崇高的吟游诗人

艾米丽在每个上班日早晨抵达博物馆后,都会尽可能地快速巡视一遍。名义上,她是助理馆长,负责的区域是诗人大厅,不过在她心中,自己不仅仅是一名助理馆长而已——她是个被赋予特权的人,有了这个特权,她才得以幸福地接近最伟大的不朽存在,也就是崇高的吟游诗人,借用其中一位诗人的话来说,他们遥远的脚步从时光的回廊那端传来回声[42]。

所有的诗人是以名字的首字母顺序,而非依照出生年份排列。艾米丽会从大厅左侧的基座开始巡视——先是A开头的诗人们,然后再顺着一个规模壮观的半圆形继续走下去。照她的巡视方式,丁尼生[43]总是被摆到最后一位,或非常接近最后一位。因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是她的最爱。

她对诗人愉快地道早安,每位诗人也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不过,面对丁尼生时,她会再加上一两句问候,例如:“这真是个写作的好天气,不是吗?”或“我诚挚地希望你的田园诗歌创作顺利!”她当然知道丁尼生并不会真的写出什么作品,他椅子旁边的小写字台上所摆放的老式钢笔以及那一令纸张,都只是展示品而已,眼前这个丁尼生复制人除了朗诵本尊在好几个世纪以前就写下的诗歌以外,根本无法做出其他事情。不过,同样地,假装一下也无伤大雅,尤其当丁尼生录音带以类似这样的句子响应:“在春日,生气洋溢的鸢尾花在亮丽的鸽子上方闪闪发光;在春日,年轻人的幻想轻轻地转为爱的思绪——”或“女孩花园里的皇后玫瑰,到这里来,舞跳完了,在缎子的掩盖和珍珠的微光之下,皇后百合与玫瑰合而为一——”。

当艾米丽接管诗人大厅时,原本抱着很大的期望。她,就如同那位设想过同样状况的馆长,曾经虔敬地相信诗歌未死。她认为,一旦人们了解到,用耳朵聆听这些带有魔法的句子更胜于在布满灰尘的书籍上阅读,甚至能够从跟真人一模一样的作者口中听到诗句时,无论是地狱或是重税,他们都再也离不开诗。在这方面,她和馆长两人的想法都与世人有些格格不入。

在二十一世纪,一般来说,人们还是对朗诵版本的布朗宁[44]诗歌没什么感觉,就像对文字里的布朗宁一样。至于数量渐渐萎缩的诗人,他们更喜欢自己的诗以一种老派的方式呈现,有那么几次,诗人也公开宣称,让这些栩栩如生的笨蜡像说出它们伟大老主人的不朽诗句,是科技对人性的犯罪。即使在展厅空空荡荡、没有人潮的那几年,艾米丽坐在办公桌前,依旧满怀信心;在诗歌的天空崩塌的那个早晨之前,她仍然相信,有那么一天,会有人从壁画的门厅右手边(而非左手边,因为那道门通往摩托车大厅;也不是中间那道门,因为那道门通往电子产品大厅)走到她面前,并且询问:“利·亨特在吗?我一直不懂为什么珍妮会吻他[45],我猜,如果我问他,他就会告诉我。”或“比尔·莎士比亚现在在忙吗?我想跟他讨论一下忧郁的丹麦王子[46]。”然而几年过去,从右手边门厅走出来的人,除了艾米丽自己以外,就只有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大门看守员和夜间警卫。最终,对于崇高的诗人们,她变得非常了解他们的处境,并开始同情他们遭到流放的命运。以某种意义来说,她和他们同病相怜……

诗歌的天空崩塌的那个早晨,艾米丽一如往常地巡视博物馆,并未发现大祸将至。罗伯特·布朗宁以他惯用的“早晨恰是七点;山丘缀满露珠”[47]来回应她的早安,而威廉·古柏轻快地说:“自从我们的天空首度被乌云所遮蔽,第二十年也已几乎过去! ”[48]爱德华·费兹杰罗则以稳定的声调(不过艾米丽怀疑他其实有点微醉)说出:“在早晨虚假的幽灵死去之前,我听见小酒馆里传来哭声,当所有教堂都已做好准备,外头的膜拜者啊,你因何事迟延?”1艾米丽有点粗鲁地走过这位诗人的座位。关于爱德华·费兹杰罗也能列位诗人大厅一事,她和馆长向来看法相左。在她的心目中,他的成就并不能称得上不朽。他确实为他帮欧玛尔·海亚姆翻译的五部著作注入了丰富的原创力和想象力,但那不代表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诗人。从一名诗人的定义来看,他并不是弥尔顿和拜伦那种诗人,也不属于丁尼生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