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边 兔儿爷

  兔儿爷姓徐,公司的同事原本都叫他老徐。“兔儿爷”这个外号是他辞职以后才得着的。人都走了,才得到一个外号,一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依我看,这应该算是他的谥号才对。但这似乎又有什么不妥,我便没跟老徐说,依然叫他老徐。

  老徐辞职前是一个程序员。

他有扎实的程序功底、良好的编写习惯和深厚的实战经验,还去法国留过洋。我所认识的程序员,大多不太在意生活上的细节,而老徐则完全相反,是个感性的人。这又与其100千克的身材和一口豪迈的东北口音不太匹配。举例来说,他冬天上班手冷,打字速度下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徐斥巨资购买了一个不锈钢煤油暖手炉,最后差点儿把公司点了。在公司,老徐喝的茶是最好的,他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活的喝白茶的人。此人还是个文艺中年,其放在公司公共书架上的藏书乃是我公司第二名,在我之上,仅次于艺术总监。艺术总监是个文艺老年,书架上都是些画册、名著精装收藏版之类的东西,做不得数。而老徐的藏书都是些很正经的小说,譬如塞林格、卡尔维诺等大路货。一般来说,在公司存放这种书籍皆属于作态,因为多数文艺中年早在二十年前就看过这些基础读物了。我和老徐是特例,我是因为读书少,近年才开始识字;老徐则是真心喜爱这些书,翻来覆去地读。老徐还喜欢看电影,我们交谈时若谈到电影,就像一位新上任的母亲谈到孩子一样,很难收场。有一回,我对老徐发牢骚说:“有个电影叫《杀手乔》,真是太不好看了。”老徐闻言,烟掉到了地上,捡起来恶狠狠地对我说:“甚矣,汝之不惠!这是近年来难得的好片子!”我不失时机地问:“你喜欢《慕尼黑》吗?”老徐说:“也喜欢”。我于是断定我们属于两个星球的人了。

  《杀手乔》里,有个脆弱的精神分裂症少年,对他雇用的杀手讲他过去开农场养兔子的经历。那段台词的大意是:养兔子很爽,给自己干活,傍晚喝上一瓶,看着兔子不停地交配和生小兔子,最后终于精神分裂了。老徐听我说完,勃然大怒,喝道:“放屁!”然后开始用英文复述起那段台词来。遗憾的是,听完之后并没觉得跟我说的有什么不同,反而觉得老徐也精神分裂了。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老徐对养兔子这件事的感情根源。转过年来,老徐果真辞职去养兔子了。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接受老板的批评教育,老徐敲门进来了。

“正好你俩都在,”他说,“说个事儿。”你知道,当一名员工对你说出“说个事儿”这四个字时,他铁定是要说辞职的事。他要是想加薪,或是想请长假,或是想扎谁的针儿,都不会说这四个字,唯独辞职。果不其然,老徐对老板说:“我走了,辞职,不干了。”老板当然按照游戏规则,做惊愕状,俄而问道:“你找着新公司了?”这时老板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你小子要是找到了新公司,说明你最近这段时间就没正经干。搞不好你还接了私活!你要是没找到新公司就辞职,那——那就——那谁信呀?所以老板问出这句话时,表情十分凝重,语速十分缓慢。因为这一句话里包含了三个问题:你找着新工作了吗?你要干吗去?你什么时候走?信息量是非常巨大的。没想到老徐徐徐地说了一句话,把三个问题都回答了。

  “我过年回家,就不回来了,打算养兔子。”  留过学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任何事情自己都做不了决定,一类是任何事情都自己说了算。老徐当然属于第二类,是个拧种,做事非常决绝,平素里就不太好沟通。他要是说他打算干什么,那是一定要干的。最后的结果与他的打算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过年回了家,然后又回来了,最后在北京郊区养上了兔子。这件事在公司成了话题,大家总是说起老徐,说一个资深程序员为什么回去养兔子,为什么要在北京养兔子,为什么不养猪不养鸭子偏偏要养兔子,等等。并且大家还给老徐添了个外号叫“兔儿爷”。带着大家这些纷繁复杂的疑问,在一个暖和的周末,我开着车去看老徐,想要摸清这些问题的答案。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真正的原因是我跟老徐的交情很好。要知道,当时我是产品经理,产品经理能跟程序员交情好,只能说明两个人都是大好人。想到这里,我挺起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