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沉没的国度 6(第3/6页)

面对兄长——面对在心中永世难忘的、幼时给予自己切肤之爱和温馨记忆的哥哥,却缄默不能告诉他“那件事”,这种欲言又止变成了一种焦虑烦闷,一股脑儿涌上他的喉咙。

就一句——哪怕告诉他一句话也好呀——逃命吧!哥哥……日本……已经无望了……这些话像火球一样让喉咙生出针扎似的剧痛。小野寺一边从直升机的挡风玻璃向外看,一边干咳了好几声。但是,现在,就在这儿,假如他附耳私语一句的话……

哥哥一定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不顾一切地开始准备,嫂子也会强硬要求解释这一切吧。假如在焦躁不安之中,将这件事作为“夫妻间的秘密”透露给嫂子一句的话……再假如,在离开日本之前的告别酒会上,向哥哥的亲友、哥哥工作上无话不谈的伙伴透露一句的话……再假如,出于哥哥的秉性,他有带上身边多年的部下一同离开的念头的话……那“秘密”将立刻一传十、十传百,无限地扩散开来……嗨,难道这样不好吗?小野寺一边咬着拳头,一边想着。就这样,哪怕是多一个人,让他们自发地逃离,就意味着多救助了一条人命。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做呢——这样做不是更好吗?

刹那间,小野寺想起了不能说的唯一理由,因为那是“组织秘密”,如果泄漏出去,必将打乱秘密进行着的更大的计划。然而……是彻底依靠国家这个“组织”,还是民众小道消息最终像大雪崩似的来个总爆发,哪种途径更好,小野寺也无法做出判断。

总之,既然都属于“D计划总部”的人,那么就得服从组织,保守秘密吧。小野寺一边用牙齿咬住拳头——拳头被咬得要渗出血来了,一边想着。他的内心有一种真正的男子汉的自豪感,与此同时,又有一种用冠冕堂皇的“组织原则”来回避棘手的人情事故的内疚感。小野寺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官僚主义者?但是,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优秀的资深官僚对这种事不会这样忧心忡忡的吧。然而,像自己这样为情所动,在是否泄漏秘密间摇摆不定的情形,这种情形都应该会显现在与“D计划”相关——或者是部分相关的上千名的知情者的身上。一想到这儿,小野寺就感到喉咙发干。中田说的“秘密快要保不住了”的话,那是再自然不过了。或许已经有好多人为亲情所动——不,是出于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坦率地把真相告诉了家人,正在做逃离的准备。

总之,自己坚持守口如瓶也只不过是人格上的“审美态度”吧。当小野寺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吓了一跳。自己年纪轻轻,为什么竟有那样陈腐的观念?这到底是从谁那儿学来的美德,而且那样根深蒂固?他很诧异,但又不能马上弄明白。也许,其他比自己更具修养的同事,说不一定还认为利用“秘密”是理所当然的事呢。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正确,但我不愿意对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而且,对于自己的亲哥哥更应如此。 “大义灭亲”这种有些陈词滥调且又冠冕堂皇的词语,在平常自己的潜意识里压根儿就没想过。尽管如此,在这个关键时候,仅仅出于不愿意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而去做类似于大义灭亲之事,小野寺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直升机避开正常的航班,从机场的东北方降落。他避开哥哥的视线,俯视下面的景色:密密麻麻的红、蓝、灰色屋檐的民居;戴着小黄帽、穿着鼓鼓囊囊的低年级的儿童放学的队伍,以及陪伴引导儿童过人行道的母亲模样的女性。还有,晴朗的午后,朝南的民居窗户上,晒的被褥和洗的衣物泛着白光;穿着烹饪罩衫,头裹着头巾,像是采买东西的一群主妇;指着下降的直升机,对怀里的婴儿说着什么的年轻的母亲……这些似乎轻易就会被揉碎的画面,瞬息之间从眼前掠过。看着那些情景,小野寺感到很悲哀,心里堵得慌。他想,也许对自己来讲,还不知道“家人”和“家庭生活”的分量。而哥哥的家人——嫂子和两个孩子,他们对于哥哥的生活所具有的意义,在他的心中变得越发的深厚了。开始发胖、疲于跳健美操、争强好胜的嫂子……上中学一年级的大儿子,以及在哥哥的眼里——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女儿在县内的比赛中,弹奏车尔尼钢琴曲目得了二等奖,哥哥提出把立式钢琴换成三角钢琴,一反常态地同嫂子发生争吵等等,这样的“亲人”和“家庭”给哥哥带来的是满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