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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人的方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抱在腋下,稳稳的立着。他把命运交给了抗战必胜的信仰,抱着那信仰,就不便再为自己想什么了。

金山简直连立也立不稳,可是他东晃西摇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设法找出一点好玩的事来。一向自负,现在他可一点也不再想到自己,他的圆眼把车中的一切都看到了,而后觉得都好玩,都有一些趣味。这些好玩的东西,人物,将陪伴着他去了,去到那更好玩、更趣味的地方——那以鲜血浇湿了的大地,以死之争取生存的战场。这时候,他不热烈,也不退缩,只是象为看一部奇书而跑十里路的样子,渴盼着快到那里,看到一切。到那里之后,自然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不只是立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他不再以为因他来到而一切就顺利起来;在战争的里面,他觉出自己的渺小,也就是放开了心与眼,认识了渺小的努力才辐成时代的伟大。

车慢慢的开了,他们想不到说话,忘了过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心跳得很快,眼很明,似乎只是那么一股气,一股香热有力的气,充满了他们的心与肢体。这时候,他们已没有了个性,而象被卷在波浪中的鱼,顺流而下,狂喜的翻转着鳍与尾。他们是被支配在一股热潮中,身不由己的往前,往前,往前,去看那光明与开朗的圣地。利与害,平安与危险,全不在他们心中。他们没有计较,只有奔赴,把骨头投在火中烧完是最大的喜悦。

3

抽冷子,那个热心看地图的青年,向树人问了句:“干什么的?”这个青年长着张最阴郁的脸,头上剃得光光的而显不出一点明朗,嘴唇是那么厚,简直使人怀疑他会有把他们张开的力量。他的眉是两丛小的黑林,给眼罩上一片黑影。他最好是坐在地窖里写一本恐怖的小说,或是去扮演神怪戏剧中一个小魔,绝不适宜于当兵。可是他的确穿着一身军衣,顶脏,顶松懈,胸前那块标志,几乎是象随便从垃圾堆中拾来,而更随便的贴在那里的。

厉树人最初是想笑,然后又觉得就是不笑,而告诉他实话,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个青年既那么认真的看地图,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结果,树人极坦然自在的,信不信由你的,说:“我到前线去服务。”

似乎很舍不得把眼离开地图,那个青年很慢的把地图放在膝上,然后抬起头来愣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忆哪一省有多少人口,与多大面积似的,事实上,他并没背诵这些,而是琢磨树人的话。言语达到他脑中是很慢的事;已经达到,他还须用力去捉住,才能明白话语的意思。

“啊!战地服务!”他吟味着,似乎是表示他已听明白,而值得骄傲。又待了一会儿:“没有多大用处!”

金山和平牧乾都注意到树人与这怪青年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的想问:“怎样没有?”可是一见树人没言语,他们也就不便出声,而呆呆的看着那个奇异的兵。

树人看出那个青年听话与预备话是那么不容易,所以决定不发问,而等他自动的陈说,省得多耽误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预备好了一段话,说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声音低重,象小石子落在满盛着水的坛子里似的。他说:

“从政治上看,从军事上看,从人心上看,我们都没有打胜的希望。”说完这句,他赶紧一抬手,似乎唯恐树人发问,而打断他的思路。“你必要问我:为什么你来打仗呢,既然明知无望,没用?很难回答。我是因悲观而来打仗,被敌人的枪弹射死,强似自杀。失恋么?不,永没重看过女人。没饭吃么?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个没有什么光明的社会里活着,纵然不饥不寒,没有女人的缠扰,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较比是痛快的。没有战争与革命的精神么?我看见过自号战士的人,只知道几句标语,而阴恶万分;一千块钱就连他代他的标语一齐收买过来。”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没看着树人,也没看着任何东西,眼藏在眉下,厚嘴唇慢而费力的启动。“投军,服务,一概没用。我只为乘这机会结束生活的——或简直应称为生命的烦恼。”他抬头看了树人一眼,仿佛已忘了树人是和他交谈的人。愣了一会儿,又把地图拿起来。“正如洗桂秋一样,”金山向树人点了点头,“所不同者,一个是因悲观而不动一个手指,一个是因悲观去迎着枪弹走。都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