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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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木匠的紫脸上起了光。给洗宅做活,赚头向来是大的,现在要在后花园挖个五丈长的防空洞,那么,多了不说,五六百块钱简直如同放在他腰包里那么稳当了。

可是,五六百块并不是足以叫冯掌柜脸上发光的数目。他还承应下来包修全城的防空壕。这的确是笔大生意,从赚钱上说,实在足以使任何包工人都得扬眉吐气。

他从洗宅借到的两千块钱是绝不够用的了。倒不是不够买材料的,而是不够运动官府用的。为这笔工程,他根本用不着去预备材料。虽然他也承办过官活,深知在作官工中的诀窍,可是这次的作法,连他也不能不稍觉得离奇了。当年,在老冯的师傅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包办过一笔官工——二十万块钱的工价,只在城墙的半腰中画上一道三尺宽的青灰。在那时候这项画灰的工程名为“修城”。冯掌柜永远不能忘记这回事,也就老希望能有这样的一笔生意落在自己手中,好与他师傅争光。老冯的志愿达到了;修防空壕的经费是二十五万,比城墙上抹灰道子还多着五万,抹灰道子,到底得扎交手,用青灰,工料都须出钱,修防空壕还用不着费这么多的事。既是壕,就必定在地下,不必扎交手,省去很多“工”。再说壕者沟也,而阴城原有不少泄水的明沟。老冯的工作只须把这条明沟稍加整理,东边铲一铲,西边垫一垫的,便可以交工。同时,他须预备出二三十块小木板来,等交工的时候把木板送到衙门里去,由衙门中派员写上“避难往东”等字样,而后再派员钉在适当的地方,便算完成了阴城的防空设备。老冯,在承应与执行这项工程中,只须告诉一名木匠刨那些木板,十几名泥水匠到处铲铲,或垫垫明沟,和预备一大笔运动费。借来的那两千块钱绝对不敷用的。他很忙,忙着集款,以便及早动工。这种忙碌是有意义的,到处他脸上放着红光。

洗桂秋的朋友,那位军官,在拟定利用明沟,速成防空设备的计划中,很卖了些力气。洗桂秋给文司令的信发生了惊人的效果。文司令和其他的重要官员,都没有能想出明沟在抗战中的价值,而防空设备是事在必办,那几十万的防空捐又必须由官吏分用,怎办呢?桂秋的信送来的恰是时候。运动这个差事的人不下二三十位,文司令本不必一定把面子给桂秋。可是,为集思广益,不妨见一见一切候补的人,于是桂秋的朋友就被接见了。

他——桂秋的朋友——有主意,能使防空设备马上完成,而且金钱可以落在负责人的手里。派他去办,他就把话说出来,否则把计划放在心中,谁也没法子知道。差事就这么到他手中;计划拿出,果然高明。

文司令与其他负责办事的人,甚至于那些运动失败了的人,都一致的钦佩桂秋。据他们看,桂秋手下是真有人材。因钦佩,所以大家一提到他便也联想到:假若阴城陷落,洗桂秋最好出头领导群众,因为他既不是官员,没有捧印投降的恶名,而且他的身分又是那么高,绝不至叫敌人轻视。有备无患,大家须预先为他制造些空气,他们不约而同的把洗桂秋改为洗公子;洗公子将是他们的领袖与福星,连文司令都去拜访了洗公子一趟。

桂秋莫名其妙。要不是文司令来,他简直想不起他曾为那位朋友写过介绍信。见到文司令,想起那位朋友与那封信,他可是绝想不出那封信会有什么多大的作用,至多也不过是使他的朋友得到这个差事,而得差事本是他的朋友的目的;目的既已达到,总算了结了一桩麻烦。他就是怕麻烦。

因为怕麻烦,所以他只能享受自己的财力所能供给的舒适与嗜爱,而把一切实际的问题与办法都推在一边,他的脑子是动的,他的心可是死的。他的身体简直不会活动,多走一步他所不爱走的路,他就害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