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武伯英吃完晚饭,如约带着板胡去了革命公园,坐在纪念亭内拉了近一个时辰。每曲完了稍微歇息,搜寻曲目,也不知蒋宝珍有否在听。公园内散步的人,开始还聚过来听曲,后来觉得没意思,就都走开了。随着夜幕逐渐降临,散步人都回了居所,剩下几个纳凉人,远远坐在树荫和湖边,拿蒲扇赶蚊子说话。

有个独自散步的女人,不远不近,似听非听,坐在亭外木排椅上。武伯英注意到了,边拉琴弓边看她,暮色渐浓只能看清轮廓,看不清眉目。他带着对蒋宝珍的歉意,刻意拉够两个小时,左手边压琴弦定音,边用手表掌握时间。到了两个小时之期,他一曲终了停下来,又看看那女人,还保持着来时的坐姿不曾动过。他歇了歇,将板胡纳入琴盒,整理归置,扣上盖子。

那女人轻轻走过来,在亭子栏杆上坐下,缓缓问:“怎么不拉了?”

武伯英惊了一跳,手忙脚乱,把琴盒从石桌上碰了下去,“笃”一声摔在石砖地上。他连忙转头看那女人,暮色中赫然就是前妻沈兰,瞠目结舌愣在石凳上,最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天想她,突然见她,却连嘴唇都张不开,只拿心思猛地扑过去,一下子抱住。沈兰轮廓胖了不少,却没有走样,保留着自然天成的清纯气息。在他心中沈兰一直是个女学生,算算时日,从西北公学师生相恋到如今已经九年。要说好日子不少,痛苦日子更多。最初两年,因为师生关系羁绊,不敢挑明爱慕,虽有朦胧却备受折磨。接着两年,跨越了世俗偏见相恋,却不敢在公开场合承认和表现,虽有窃喜却更滞涩。接着三年,虽然如愿完婚,却因为二弟的惨死和父亲的暴毙,一心只想报仇,亲爱之情全被仇恨之心置换。这两年不必说,天各一方,生死剧变,何来幸福可言。

沈兰冷冰冰地一动不动,看着脸色数变的前夫。二人对视,目光如骨胶遇见生漆,难割难分,几乎用了一刻钟时间。

沈兰先开口,语气生分:“云雾同志,你好。”

“你好。”武伯英下意识回话,也生分了。

武伯英听出了冰冷,不知如何消融,只好定定看她。沈兰没再多言,从大襟的内口袋摸出一枚铜板,摁在栏杆凳面上。武伯英也用动作回答,从衬衣内口袋里摸出那枚接头铜板,扣在她的铜板旁。沈兰捏起两枚铜板,凑在一起重叠合定,举过头顶对着尚有光亮的天空,看了片刻放回。

沈兰口气依然冰冷:“我是深谷,你的新联络人。”

武伯英对两个代号不悦:“我,你还不认识?”

沈兰又认真看了他一眼:“我认识,你是武伯英。却不认识,你是云雾。更不认识,你是陆浩。”

沈兰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武伯英的心沉了一下。组织终于答应了请求,却又附加了意思。他除了分别两年来的百感交集,突然萌发出新感觉,组织用沈兰做联络,比谁都要隐秘安全,但也有钳制的意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间的生分不是一时能化解的。他换了个口气,尽量想消除时间产生的距离:“你从哪里来的?”

“你打听了很久吧?”沈兰尽量不看他,怕强硬不下去,“汉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武伯英点头:“真够快的,前天上午,老花还说不可能,今天晚上就见到你了。”

“是很快,昨天早上接到回西安的通知。连夜坐汽车,今天上午到西安。说明你的重要,这都是伟大的六号,在驱赶着我。”

“你此前参加过行动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从来没有。这是我入党以来,唯一的遗憾。应该感谢你,陆浩同志,云雾同志,给了我这个机会。”

武伯英故意对嘲讽充耳不闻:“是我申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