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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蒋国全悄声在我耳边说,这样下去要饿死多少人啦!我和蒋国全一人拿出一个干馍,趁大家都在打盹时把馍扔到那个喂孩子的女人身边。那女人一定看见了干馍,她惊喜地东张西望,我却不能露出一丝表情,顽强地包裹了自己的脸。第二天晚上,蒋国全站岗时也是这样。白天,我们看见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在往这边张望。蒋国全用手在我肩上意味深长地捏了一把。

哨卡之间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坟堆,很多是用手刨出来的小土堆。一弯残月在坟堆上徘徊。再后来听不见婴儿的哭声了。有一个穿着红花衣服的疯女人依然在往这边张望,开敞的衣服露出了空空荡荡的乳房。蒋国全说,那孩子兴许已经死了。我说,那个老人可能也死了。蒋国全一天晚上扔饼子时被班长何顺诚发现了,何顺诚扣了他两天的饼子,还从哨卡上撤下了他。

地上能吃的草已被啃光,树上的叶子已被捋光了。人们连号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更没有拉二胡的劲头了。蟋蟀伴和着低低的呻吟声,那些呻吟声比蟋蟀的叫声更细弱,游丝似的断断续续。白天,肥大的苍蝇嗡嗡乱飞,淹没了人群的呻吟声,还有一点力气的人伸开双手扑打撞进怀里的苍蝇,那些又肥又大的苍蝇有的是力气,很快就飞起来了,如果有个别被打死,有人便像得到宝物一样往嘴里一扔,然后吧嗒吧嗒地嚼着。我啧啧地直恶心,问蒋国全苍蝇是啥滋味,蒋国全说,尸体的臭味,你没闻见吗,这股恶臭已经熏得人无法呼吸了!

终于有一天,刘兴华说上面有命令,要打开哨卡放人,每天只能放一千人。难民们便排成一条线,肩靠着肩往前挤,生怕有人挤到自己前面。为了争得刘兴华的信任,李梓富专门叫刘兴华挑选查证放行的人,刘兴华选的是何顺诚这样的骨干,我和蒋国全互相对视了一眼,便被李梓富带去维持分饭的秩序了。闻见稀饭和馒头的香味,人们仿佛从地狱里醒来,突然看到生的希望。大家便不顾一切地哄抢,把装稀饭的木桶打倒了,很多人就地一跪,趴在地上舔饭吃。馒头被一抢而光,人们的嘴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几个馒头下肚,仍然难解饥饿,又加入争抢的人群中。蒋国全说,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的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尘土,眼下又沾了一些饭粒,她一边吃一边傻乎乎地笑,望着我和蒋国全空空洞洞地笑。蒋国全猛伸一只手,做了一个抢她手中馒头的姿势,她却把馒头往衣服里一扔,双手兜着衣服跑开了。蒋国全说,我看这女人是疯了。我说,这年头,疯了也许好受些。

一天后,李梓富也受到刘兴华的批评,原因是他没有管好这些放过哨卡的人,让他们暴吃一顿,当天撑死了十多个人,这些人中就有那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地上堆放着骨瘦如柴的尸体。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像个小山丘。刘兴华的眼睛盯在那些尸体上,他用手拍了几个尸体的肚子,那里传出食物的闷响。李梓富当场做了检讨,刘兴华挨个点了一些下级军官的名字,并命令我们,以后放进来的人,只能先给一碗稀饭。士兵们维持秩序,凡是不听命令者,格杀勿论!

李梓富带领大家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撑死的人埋掉了。蒋国全拉着穿红衣女人的双脚,头却在地上拖动,蒋国全叫我,梁哥,快来帮我一把,我抱着那女人的头,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张开的嘴里塞满了食物,一只手还紧攥着半个未吃完的馒头。蒋国全放下尸体,试图扳开她的手,他说,妹子,你放松呀,你到阴间去好好休息了,再也不需要吃东西了。但他怎么也无法松开她的手。我说,算了吧,让她拿着,也许这样她心里才踏实。蒋国全叹息着,说,可惜呀,看样子她不过二十多岁。我说,孩子没了,这一家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