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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梓富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另一个个头不高、一脸冷峻的男人,他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刘兴华,仿佛他的脑袋不是自己的,嘴巴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刘兴华的。刘兴华的脸上仿佛有一层钢铁一样阴沉的东西包裹了他的眼睛,他不轻易流露一点情绪。这让李梓富说话时显得结结巴巴的,并用眼神去征求刘兴华的意见,刘兴华只要一点头或是露出一丝温和的神情,都会让李梓富精神大振。眼下刘兴华接过话头说,同志们,乌城的国民党反动派已经疯了,这些饿狗随时会扑过来,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李梓富提高嗓音,又挥动着白皙的手臂,重复了刘兴华的话:对,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

一批又一批盲目的暴动者,又一次在太阳下变形,扭动,然后轻飘飘地倒下,给沉寂的日子搅起一股紧张、激动和狂乱,瞬间又归于沉寂了。枪声惊跑了飞鸟,还没被人吃掉的野草兀自开出零星的花朵,给大地显示唯一的生气。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眼睛被强光灼得不愿睁开。一闭上眼,苍蝇的欢叫声便异常清晰而尖锐,那些饥饿的士兵用自己瘦弱的尸体把蛆虫养育得又肥又大,苍蝇也壮得就像一群黑压压的蝴蝶。

士兵的暴动还在发生,城里的居民却像一阵风席卷而来。他们听说解放军要放卡子了,这些天是共产党某位领袖的生日,效仿皇帝大赦天下,给居民一条生路。这样的谣言就像飞沫和病毒一样四处流传。成千上万的居民扶老携幼蜂拥而出,他们一过国军的哨卡就被没收了证件,然后便奔向传说中的自由之地。等待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枪口和紧闭的卡子。现在,刘兴华坐在那里,像一座无坚不摧的铁塔,脸上的表情就像指挥部队打退那些国军疯狗时一样的坚毅、果断和不容置疑,他提高嗓音,既是对那些盲目的人群,也是对站在哨卡前沿的国军士兵一字一顿地说,有胆敢冲击哨卡者,我们会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毫不留情!

我们都从刘兴华的脸上看到那一股森寒的杀气,但是闹闹嚷嚷的人群并不理会这位其貌不扬的长官,他们推推搡搡地撞击着大门,混乱的声音中能听清有人在喊:给我们一条生路!更多的是哭声和叹息声、哀求声。刘兴华一直坚守在大门下,我们时刻准备看他的脸色行事。当人流推搡猛烈地冲击着大门时,刘兴华示意李梓富,李梓富靠近他,听清了他的命令,也转身对何顺诚说,对着地下,打!

一排子弹飞出来,嗖嗖地钻进土里,扬起一阵尘土,人群像惊恐的潮水一样往后退,伴随着尖叫和慌乱。这样,绝望的人们又往回走,走到国军的哨卡前,期望能回到城里。但是,国军坚决不准这些饥民回去。这样,也许城里的粮食就能再支撑一些时日。

绝望的人们把怨气往国军头上发,他们说,是你们说共产党像皇帝一样大赦天下,你们怎么能骗人呢!没人回答他们的话。饥饿与疲乏使他们停顿下来,他们呼唤自己的家人、亲戚或邻居三三两两地坐下来,解开包裹,拿出仅有的一点干粮给孩子吃,许多老人即使饿得奄奄一息也不愿张口吃上一点食物。

太阳落山后不久,月亮升起来了。淡蓝的夜幕下,能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坐在黑暗中,他们的身影像零乱的石头,又像被折断枝丫的树根,他们坐在祖辈生息的大地上,眼睛茫然地盯着清冷的月亮。天空没有一丝烟尘,月亮像被洗净的处女一样皎洁、明净。但是幽蓝的月光却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忧伤的纱衣,照在无人清理的死尸上,照在有家难回的难民身上。有人拉起了二胡,凄凉的声音撞击在这些悲伤的心弦上,低沉的抽泣在原野上起伏。大人的眼泪惊醒了孩子,他们惶恐地大放悲声,很快便有一些大手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只需指一指两边,这个简单的手势就会吓退小孩的哭声,孩子们瞪着惊恐的嘴巴,把哭泣压进胸膛。二胡声像一缕凄惶的孤魂,在月光下游走。这时,在靠近我们不远处有一个婴儿在啼哭,先是一阵干嚎,然后便嘶哑着一声接一声地啼泣,婴儿的啼叫突然中断,紧接着又是更加猛烈的号哭,啪的几声脆响,一个男人低声骂道:蠢婆娘,你要弄死我的孙子啊!那女人哭诉:没有奶,我喂他啥嘛,早晚得饿死!又有一位老妇的声音说,媳妇哩,我这里还有一点干馍。女声说:妈,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老妇说,我活够了,孙子还小啊,我们一家就这个种呀!那女人撩起衣服在给孩子喂奶,月光照着两只像布袋一样干瘪的乳房。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小家伙的嘴巴吧嗒吧嗒地响,但是很快孩子又哭了,喂奶的也哭,老妇说,哪来的奶水嘛!老妇抱着媳妇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