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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再一次响起我们的军歌:

为了我们的家乡,

勇敢地奔赴战场。

我们用血肉之躯,

筑起钢铁长城。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遵守纪律,抵抗列强。

誓把倭寇赶出国境,

让中华民族获得解放!

夜里,保城到处燃起纸钱。星星点点的火光召唤远方的游魂回到家乡。人们宁可相信这种仪式能给那些饥寒交迫的孤魂引路,在茫茫的黑夜中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安全的地方。我们的营地前还倒了一摊水米饭,兴许饿死的人能闻到食物的气息。

我和杨和顺烧了一大堆纸,我们一边烧一边叫着李大贵、王义武和其他战友的名字,我抚摸着兜里的钢笔,总觉得身边有王义武的影子。我对杨和顺说,义武小弟已经跟着我们回来了。杨六娃说,奇怪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昨晚睡觉的时候我还听见他磨牙的声音,他在梦中说他的钢笔被人偷了。我听见杨六娃的话,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响头,又轻轻地说,小兄弟,不是我想拿你的东西,你用不上它啊,留给我做个纪念吧,等战争结束了,我回家送给我弟弟,他比你还小。

夜里我梦见了王义武,他说他还在拉肚子,又说钢笔就送给你啦。天亮后我到军医那里谎称拉稀找了一些药。下午我和杨六娃到殷秀珍那里熬了一些水米饭,把药放在饭里,又烧了一些纸钱,这次我不敢再保存那支钢笔,我把它偷偷地埋在烧纸的旁边。

三天以后,王义武同时出现在杨和顺和我的梦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戴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套向我们挥手。他说,终于当上将军啦,掌管着阎王的千军万马!他说,吃到了你们煮的水米饭,肚子再也不拉稀了。他还说,每天能吃上臊子面,还有香喷喷的油辣椒。我和杨六娃都觉得很惊讶,果真是这样,王义武已经到达天堂了。

后来,我再也没梦见王义武。不知怎么,我又鬼使神差地刨开土层,取回了那支黑色的钢笔。前些年从台湾回来,我把它送给了梁根。这时梁根已是老人了,写字时右手总是颤抖不停。那支锈迹斑斑的笔一直插在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梁玉说,爷爷走出去就像一个移动的文物。梁根呵呵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拍着上衣口袋。没有多少人用钢笔写字了,大家都忙着学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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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杨和顺总是往殷秀珍那里跑,借着天黑在街头溜达,趁无人时慌慌张张地闪进茶馆那道半掩半开的小门。两人在秋虫的叫声中悲伤地谈着恋爱。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这对男女即便在相互依偎的时刻也有一腔忧郁压迫在心头,笑容也是稀薄的样子;再好的事也打了折扣,笑,笑不到心里去,只在眉眼之间一闪而过,有一点笑的意思罢了,板结的脸上挂着实实在在的心事。他们的青春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艰苦的表情永久地留在了脸上,像这一代人的徽记,留在不苟言笑的神情,留在黑白的照片中。

尽管这样,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也给他们带来了别样的幸福。没有什么比两个人脸贴着脸、肌肤贴着肌肤、手指缠着手指更真切的了,既然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明天和明天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只有这种缠绵是实实在在的,别样的肌肤会提醒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这股游丝般的气息总会绵绵不绝地在天地间回荡,在两个人的世界飞扬。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躺在一起,眼光纠缠在一起,消磨一个又一个空寂的午后和太阳沉落的黄昏。

杨和顺后来偷偷告诉我,女人的气息真是奇妙的东西,他一闻见殷秀珍身上那股青草的气味,便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时的杨六娃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骷髅,二十多岁的脸像五十岁的男人一样沧桑。殷秀珍说她从小生活在茶乡,茶乡的姑娘身上都有这种香味。杨和顺说,这种气味让他想起故乡的青草地,便不再焦虑,更不怕死了。夜里他总是梦见丛林,李大贵在梦中哭泣,一会儿诉说骨头还留在那片魔地,一会儿又说天空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雨。被噩梦纠缠的杨和顺只好到殷秀珍那里寻找安慰,他喜欢看着她在屋里整理那些陈年的茶砖,那些茶叶带着阳光和时间的印记,她的身上分辨不清究竟是茶的香味还是她的香味。她的身影牵着他的目光,安抚着他的心。他说他再也不想东奔西跑了,他想守着她的茶馆了此残生,整天逍遥在茶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