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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倒很像六弟哩,有些尖,但也不完全像你父亲。

母亲是个圆盘脸,我的下巴也有点圆。杨兴社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着说。

杨兴社又说,梁大伯,梁县长,到我家去坐坐,喝一口水再走。

他说,这次回来,也想探问你父亲的下落,真是巧啊,就碰上了你!

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六弟他……还在么?还好么?

兴社摇头:早就不在了。

六弟他怎么……死的?

一言难尽哦!到我家喝杯水,再慢慢给你摆龙门阵。

我们跟着兴社走,兴社说:哦,看那山嘴上的大坟碑,那就是万福叔和王孃的合墓呢。万福大叔的坟是从竹林边迁上山的。离万福叔的坟不远,就是我爹我妈的坟。

透过柏树枝丫,隐隐看到一个灰白的坟碑,像一个小牌坊。

二爹,今天就不去了吧,祭坟也没带香蜡纸钱。改天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再去也不迟嘛!

他说:好嘛,改天一齐祭拜。今天我们去兴社家看看。

兴社的房子是水泥房,外面没贴瓷砖,露出铅灰色的水泥,一眼就能看出,兴社有了一些钱,也修了房子,但地板依然是土筑的,没有糊水泥,屋里的家具和床也很陈旧。

兴社说:老婆前年患癌症去世了。我现在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一条水牯牛。

兴社打开堂屋门。在天地君亲师的红字条下,有一个油漆斑驳的条案,条案上放着一个小玻璃框,玻璃框里有一张黑白的小照片,是兴社母亲殷秀珍的。在玻璃框旁边放着杨和顺的牌位。父亲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只有给他老人家立个牌位。兴社解释说。

牌位旁,赫然放着一根木扁担。

他一见这根扁担,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六弟啊……他叫了一声,便哽咽着不能说话,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深深磕了三个头。

廷俊拿来三炷香,替他点燃,他举香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站起来,双手捧着扁担移到门口。在秋天的阳光下,扁担两头已有细小的裂纹,楠木的黑色或黄色纹路依然清晰,刀刺或砍凿的痕迹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核桃树皮一样布满了伤痕。他掏出手帕,把扁担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回条案上。

兴社转身进厨房,说给我们烧水喝,廷俊再三劝阻,兴社怎么也不听,说,老伯跟我爹是生死战友,情同兄弟,见了老伯,就像见了父亲,哪能不喝一口水就走?

我便同兴社一起进厨房,廷俊说,小汪,你来烧火。

兴社手里端着一个小筲箕,里面有十多个鸡蛋。

兴社一边往锅里打蛋,一边给我们讲起他爹。

听说打日本那阵,他的照片上了报,这还了得,这是铁证啊!国民党潜伏特务,反动军人。他就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挑粪时摔死了,我赶到农场,取回了这根扁担,算是父亲的遗物。

他问:你爹带着你妈逃回老家,为什么后来又去当兵?

唉,遇上拉夫呗!国民党胡宗南部队从陕西一路溃败到四川,准备在成都跟解放军决战,见了男人就拉夫,我爹又被抓到部队,最后部队投诚,他也就当上了解放军。

然后兴社又说起自己,“文革”前,沾了父亲的光,去省城当兵。“文革”一来就受牵连哦,那些年怎么也活不出人样!母亲跟地主富农一样,是队里的批斗对象。我被迫复员回家,后来摆弄收音机弄了个现行反革命。

兴社揭下形状有些像军帽的帽子,给我们展示他的头,稀疏的头发中裸露出几块又红又亮的头皮。大家都说,这是鬼剃头呢,在监狱里留下的。

这几年好了,给平反了,还补发了工资,我也进城挣了些钱,修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眼看着日子好过了,但老婆又走了。唉,人啦,再怎么努力也熬不过命!我爹的命不好,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念想,就是总算有个儿子,杨家有后,我也没什么怨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