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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练一段时间后,突然接到命令要开赴前线了。那天是少见的晴朗天气,我们一早便在桑州公园的坝子集合,全城倾巢出动欢送我们。穿着长衫的市民举着一些标语,我不认识字,便偷偷问同乡李发生。李发生读了几年私塾,他说那些标语上写的是“把日本人赶出去”,“还我河山”。坝子前面主席台上坐着桑州的头头脑脑,有一个留长胡子穿长衫的老头儿首先讲话,李发生说他是桑州的五老七贤之一,是清朝进士王朝德的孙子王鸿儒,是当地的什么主席。他说,一定要把倭寇赶出中国!我问李发生,倭寇是什么?李发生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我就不敢再问了,我想那和我妈说的“龟儿子”意思差不多。我当时也愤愤地想,龟儿子闯到我们的地盘来,让老子没法在家里过安宁日子,没法娶春花生儿子,没法孝敬爹妈,老子讨厌这些龟儿子!

然后我便看到了我们的军长李洪武,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威武得很。他的眉毛像两把黑剑,充满杀气;鼻子往两边扩展,显得霸气十足;嘴唇又大又厚,似乎能吞下一切;个头不高,但每一块骨头都硬邦邦的很有力量。李长官说话也杀气腾腾,每句话都要带血,“洒血疆场”、“血战到底”、“马什么裹什么”,梁玉你快说说。那叫马革裹尸,二爷。哦,马革裹尸。李长官后来真的战死了,一身被打得像蜂窝眼,中了鬼子的伏击,大家拼死才抢出他的尸体,用一个麻袋装了背在背上撤退下来。李长官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战场的,他的话让我们精神大振,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在做一件大事情,而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那天整个会场热气腾腾。桑州大学宣传队身着校服的一个女学生,当场咬破手指,写下血字,李发生说,那叫“还我山河”。然后由王鸿儒把血字旗庄重地递到李洪武手上,王鸿儒说,我等妇孺老朽虽无力上战场,也要在川内办工厂修公路种粮食,拼尽全力支援川军抗战!

李洪武敬了一个军礼,一脸肃穆地接过血旗。全场官兵高呼:为民族存亡拼死血战,以告慰家乡父老!王鸿儒当场宣布,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在国难当头时无法挺身而出,与敌人拼一死战,深感惭愧!我愿把文庙街祖宗留下的一处公馆捐献出来,资助前方将士!

会场再次响起掌声。

李洪武用颤抖的声音说,前些年在川内打仗,是熊家刘家邓家之间的混仗;现在打仗,是为救国图存。我李某不留家底,把两个师的兵力全部开赴战场!

公园里掌声四起,锣鼓喧天。桑州大学一位男生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李长官面前要求参军抗日,李洪武一拍他的肩说,有这样的好男儿,倭寇休想灭我中华!李长官问他叫什么,他说,张浩存,浩气长存。李长官说,好哇,有志气!大学生说,我还写了一首诗。李长官说,念!大学生站在台上,念道:

男儿报国赴边关,

不灭倭奴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间处处有青山!

李发生在我身旁兴奋得脸都红了,连称写得太好了!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诗,但总觉得我的骨头能埋在安家山埋在我家的屋后也好嘛,我可不愿做孤魂野鬼。李发生白了我一眼道,龟儿子只晓得你安家山簸箕那么大一片天!我就咬住唇不敢说话了。

抗日宣传队演出了《保卫卢沟桥》,我问李发生,卢沟桥在哪里?李发生看得很上劲,他说,给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又继续看他的戏。

城里人还给我们发毛巾,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拿这些东西,我不能拿人家的东西,我从来没接受过人家的东西。但李发生拿了两条,我就稀里糊涂地伸出手,人家就把毛巾塞到我手上。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我们去打仗,与他们有关,是帮着他们去打架似的。李发生很生气地训我,这哪是打架呀,你这人觉悟太低,给你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打仗,只见过水牯牛跟母牛打架。李发生就笑,周围的人也笑。我摸着小脑袋说,真的,有什么好笑的!李发生说,你看见男人和女人打架了吗?跟水牯牛打架一样!哈哈,你喜欢看,我们都喜欢看!我觉得他们说的是怪话,就不再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