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3/8页)

萍萍含着辛酸的话语震撼着乔怡。她本来打算向她打听杨燹的情况,假如他要结婚的消息不是讹传的话,她或许还能在萍萍这里得到些安慰,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萍萍也需要安慰,她的痛苦或许比她更实际。

晓舟那瓮声瓮气的琴声不断从窗口传进来。不流畅的琶音,不敏捷的快弓,不柔曼的行板……得承认萍萍的评价。一个人与艺术发生了严重的误会,在他,在别人,都是痛苦的。这倒也罢,但他最好不要有一个理解他、爱他的妻子:这妻子的痛苦是那些痛苦的总和。

“别想那么多,晓舟在宣传队的表现,在文工团的表现谁都清楚,也许不会精简到他头上……”乔怡例行公事般地安慰着萍萍。

“现在不同前几年了。表现好?什么叫表现好?那时大会小会能发言,早上晚上扫院子叫表现好。现在得务实。”萍萍收拾着碗筷,一面看表。

“实在不行,改行到军区机关……”

“去打杂?收发报纸?如今文工团下去的人,人家只当废物利用,只是工资不少你一个子儿就是了。晓舟不会干的。再说以后部队也讲究文凭。”

文凭,将要成为现实生活中一个时髦的字眼,就象过去的“工人出身”、“贫农成分”、“政历清白”等等。乔怡勉强算是个有文凭的人,而当她听到背着沉重的大书包的孩子在街心花园里诵读英语,那么漂亮准确的发音,那么娴熟流畅的语调,她真想掉头躲开。她,他们,曾经真诚而愚蠢地相信过这个或那个,等这个或那个宣布“过期”时,青春年华已荒唐地过去了。

那时候宣传队扫院子成风,为捞着扫那两下子,许多人挖空心思把条帚藏起来;还有冲厕所成风,为捞着冲那两盆水,有的人甚至专门买闹钟,四点起床。还有“成风”的多了。譬如穿打补丁的衣裳。新兵刚领到军装就用肥皂搓,开水烫,大板刷刷……那个时候谁会想到,有朝一日求知会成风呢!从头来吧?毕竟不是一切都能够从头来的啊……

“哟!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得赶紧走……”萍萍拎起书包,

“我和你一起走……”

“胡说,晓舟说好他马上回来!”

“不,我们路上还能谈谈。”

萍萍这才注意到乔怡忧郁的眼神,“你怎么了?苦巴巴一张脸。”

“累了,想回去早些睡。”

她们下了楼,看见季晓舟在楼梯与围墙的夹缝里练琴。看他面朝墙壁正拉得卖劲,乔怡制止萍萍,大概她想让他“礼貌”一下。

可蒋萍执意扯住乔怡,她们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听着他那十年一贯制的《无穷动》。

“你过去对他说:晓舟,你拉得比过去好多了,大有进步……”萍萍轻声对乔怡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祈求她。

乔怡走过去,依着萍萍布施了一个辛酸的欺骗。等她回到这位妻子身边时,萍萍急切地问她!“他高兴么?他笑了么?……”

乔怡使劲点着头。路灯下,她觉得萍萍眼里有泪,但她看不清,大概她也有。

“我真怕……”萍萍捏捏乔怡的手,“一旦他真的被精简了,怎么受得住……这事现在人人都明白,只有他蒙在鼓里。我真可怜他!”

文工团楼前楼后都没有乐器声了。这个时侯季晓舟的琴声越发显得单调。

人们第一次领教季晓舟的琴声是在那次“欢迎新战友”晚会上。五湖四海来的新兵们将在这里接受老兵们的挑剔。萍萍当时挨着乔怡坐在长板凳上。乔怡很快从这个新伙伴嘴里得知了她的经历:萍萍姓宁,十七岁,在一个地区歌舞团跳过“吴清华”。萍萍爱说爱笑,伏在乔怡耳边嘴不停。

新兵们要挨个汇报自己的“业务”。头一个上台的是个漂亮的男孩。他从首都来,据说是素有“神童”之称的乐队指挥。他是新兵中唯一胆敢不穿军装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让人暖和的厚绒线衣,并把手插在军裤兜里,在几十名老兵又几十名新兵的眼皮下来回踱步。他参军前是中央“五七艺校”的尖子,指挥过正经八百的交响乐《沙家浜》。因此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可说是从容、潇洒,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茫然。踱了几个来回后,他对期待良久的新老战友说道!“对不起,我的专业是乐队指挥,今天没有条件向大家汇报我的业务。”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脚后跟。这些动作发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实在令人惊讶。乔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惊叹赞赏的目光瞪着他,换句话说,是被他“镇住了”。包括乔怡身边这个曾跳过“吴清华”的萍萍,她几乎每隔半分钟,嘴里就“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