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第4/6页)

我们常说「天长地久」。地有多久呢?直到十九世纪初年,许多西方的科学家还相信圣经之说,即地球只有六千岁。海姆霍慈首创一千八百万年之说,但今日的天文学家根据岩石的放射性变化,已侧知地球的年龄是四十七亿年。天有多长呢?据估计,是八百二十亿年。今人热中于寻根,可是我们世世代代扎根的这个老家,不过是飘泊太空的蕞尔浪子,每秒钟要奔驰十八英里半。而地球所依的太阳,却领着我们向天琴座神秘的一点飞去,速度是每秒十二英里。我们这星系,其实是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

说到头来,我们这显赫不可仰视的老族长,太阳,在星群之中不过是一个不很起眼的常人。即使在近邻裏面,天狼星也比他亮二十五倍,参宿七的亮度却为他的二万五千倍。我们的地球在太阳家裏更是一粒不起眼的小丸,在近乎真空的太空裏,简直是无处可寻的一点尘灰。然则我们这五呎几寸,一百多磅的慾望与烦恼,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问四百六十光年外的参宿七拿颇仑是谁,它最多眨一下冷眼只一眨,便已经从明朝到了现今。

读一点天文书,略窥宇宙之大,转笑此身之小,蝇头蚁足的些微得失,都变得毫无意义。从彗星知己的哈雷到守望变星的侯慈布伦,很多着名的天文学家都长寿:哈雷享年八十六,侯慈布伦九十四,连饱受压迫的伽利略也有七十八岁。我认为这都要归功于他们的神游星际,放眼太空。

据说太阳也围绕着银河的涡心旋转,每秒一百四十英里,要二亿三千万年才巡迴一周。物换星移几度秋,究竟是几度秋呢,天何其长耶地何其久。大宇宙壮丽而宏伟的默剧并不为我们而上演,我们是这么匆忙这么短视的观众,目光如豆,怎能觑得见那样深远的天机?在那些长命寿星的冷眼裏,我们才是不知春秋的蟪蛄。天文学家说,隔了这么远,银河的涡心还能发出这样强大的引力,使大阳这样高速地运行,其质量必须为太阳的九百亿倍。想想看,那是怎样不可思议的神力。我们奉太阳为神,但是太阳自己却要追随着诸天森罗的星斗为银河深处的那一蕊光辉奔驰。那样博大的秩序,裏面有一个更高的神旨吗?「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两千多年前,屈原已经仰天问过了。仰观宇宙之大,谁能不既惊且疑呢,谁又不既惊且喜呢?一切宗教都把乐园寄在天上,炼狱放在地底。仰望星空,总令人心胸旷达。

不过星空高邈,且不说远如光年之外的蟹状星云了,即使太阳系院子裏的近邻也可望而不可攀。金星表面热到摄氏四百度,简直是一座鼎沸的大火燄山,而冥王星又太冷了。不如去较近的「远方」旅行。

旅行的目的不一,有的颇为严肃,是为了增长见闻,恢宏胸襟,简直是教育的延长。台湾各大学例有毕业旅行,游山玩水的意味甚于文化的巡礼,游迹也不可能太远。从前英国的大学生在毕业之后常去南欧,尤其是去义大利「壮游」:出身剑桥的米尔顿、格瑞、拜伦莫不如此。拜伦一直旅行到小亚细亚,以当日说来,游蹤够远的了。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司马迁二十岁「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也是一程具有文化意义的壮游。苏辙认为司马迁文有奇气,得之于游历,所以他自己也要「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值得注意的是:苏辙自言对高山的观赏,是「恣观」。恣,正是尽情的意思。中国人面对大自然,确乎尽情尽兴,甚至在贬官远谪之际,仍能像柳宗元那样「自肆于山水间」。徐文长不得志,也「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恣也好,肆也好,都说明游览的尽情。柳宗元初登西山,流连忘返以至昏暮,「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游兴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可以忘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