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缘(第4/6页)

西贡半岛的东南端,山势如环,围成了一个水库,叫万宜淡水湖,从最远的西北角算起,全长也有五公里半,只比船湾淡水湖略小一些。湖岸迂迴转折,胜于船湾,湖中还有一座小岛,孤另另地耸着青峰,叫水逕顶,看上去,景色又比船湾多变。四围山势起伏,虽然都只是二、三百公尺的小丘,但坡度峻斜,从开阔的水面平白崛起,也就教人瞩目。从九龙东北行,车到北潭涌,就不准通行了,停下车来,走上坡去,喘息渐剧之余,正觉得山路永无止境,忽然瞥见坡顶一盖小亭招人歇脚。到了亭下,风景大变。两边的山壁剖处,一泓幽祕的碧水向外面的世界展开,那明净的蓝光,纯洁得像从未照过生人的影子。可以想见,还有更空旷更开阔的豪蓝波域藏在绝壁的背后,魔盒,只露出一条蓝缝而已。我们沿着石壁一路寻去,魔盒终于大开,纵深的湖景尽在脚下。那盈盈艳异的水光,一瞬之间似乎有所启示,正要宣之于口,咦,怎么已忘言了。缘着水湄,麦理浩径曲折向南,晴脆的冬阳下,大家挥着折来的芦苇,拂弄那一湖娴静的水色。过了元五坟,地面渐窄,我们像是走在龙背上。忽然路势一转,右面顿觉天地洞开,外面流着一弯蓝河,色调更深于裏面的湖波,对岸是山,山外是水,不知究竟是谁围着谁。定神再看,才发现那弯河水竟通向更外面的水域,原来是海。所谓河,原来是峡湾。四望只见山海相缪,黛绿套着邃青,最大的谜啊静寂无声,那裏面的含意超乎人意。那一片真实的幻景,令我迷惑了好几天。

沿清水湾道东南驰,另是一弯半岛,窄处只有半公里的样子,细巧得像银匙之柄。车行又快,两边的蓝水一样诱人,不知道该看那一边好。路随山转,终于到了大坑墩,正对着海。夕照裏,只见一列青紫氤氲的石矶,在几百码外与海岸平行地排开,最能逗人梦想。更远处,在海天难分难解的边缘,横曳着一带幻濛濛的霭气,那样虚渺,那样地捉摸不定,所谓天涯,就是那样子吗?怪不得凡是望海的眼睛,都茫茫然了。有一首歌说:「晴朗的日子看得见永恆。」想得倒是很美。其实我们所望得见的,即使来到这路的尽头,岸的尖角,也无非全是美丽的谜,再猜也猜不透谜底。水平线,如果真有那么一条线的话,就算是永恆了吗?怪不得我们再也捉不到了。要真捉住,就捉住造化的破绽了吧。

收回眺海的目光,向南窥望,只见无数峰头在耸肩探首,纷纭杂沓的山势,一层层深浅交加的翠微,分也分不清谁主谁客,只像几十匹黛鬣青毛的庞然海兽,或潜或起,或泅或渡,不知道究竟要成群泳去何处。培根说:「没有一种精妙的美不带点奇异。」但是此地的美却带点骇异,令人蠢蠢地感到不安。

背后有一盘沙土镇石的近丘,肩住北面的天色。山腰有路,蜿蜒着一痕白丝,像有意接我们上去。「上头来看看吧,别儘在下头乱猜,」山风隐隐在说。锡华和我心动了。一前一后,我们向乱石和丛荆裏去寻找那曲径的索头,把它当鎚带一样攀上山去。地心引力却一路追来,不肯放手,那劲道愈来愈沉。心脏的悸动猛搥着胸口,搥响野蛮的耳鼓,血,也喧噪着汹涌着起来助阵。锡华说:「不能停,对心脏不好。」两人奋勇高攀,像古代的战士在攻城时抢登云梯。忽然,下面的人声顿歇。扯后腿的那怪手也放弃了。

百仞下,无声的人群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地,有的蠕向海边,有的进出红亭,把那扁圆的土台缀成了一块芝麻小饼。天风突然自背后吹来,带着清醒的海气,汗,一下子就乾了。四下裏更无遮拦,任凉长驱而来,呼啸而去。我们已经登临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