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缘(第2/6页)

惊艳稍定,不容来客多事反省,便匆匆推他上车,绕过雄赳赳的八仙岭,一路盘上坡去。新娘潭、乌蛟腾,也许下车一游,但往往过而不入。到鹿颈,则一定会停下车来,一方面为了在这三家村的小野店裏打一下尖,吃一碗鱼丸米粉;另一方面,因为这裏已经是天涯海角,再向前走就没有路了。所以叫做鹿颈,也许就是路尽了吧。

其实鹿颈再向前走并不是没有路,而是只有「单路」了。不是单行道,而是路面忽然变窄,只容一车驶过,可是对面仍然有车驶来,所以每隔三四十丈路面就得拓出一个半月形来,作避车之用。来去的车就这么一路相望而互让,彼此迁就着过路,也有一种默契心照的温情。偶尔也会绝路相对,两车都吃了一惊,总有一方倒车让路,退进半圆的避车处去。这条「绝处逢生的单路」,这头从鹿颈进去,那头接通沙头角公路出来,曲折成趣,竟然也有两公里的光景。可以想见,一路车辆不多,行人更是绝少,当然自成一片洞天,真是天才的妙想。

这条幽道的另一妙处,是一路紧贴着水边,所以一边是山,一边是沙头角海,简直可以说是为了看海而开。可是把我们招来这一带水乡的最大诱因,却是盐灶下对面的鹭洲。这「盐灶下」原是岸边的村名,对面湾中的鹭洲则是一座杂树丛生的小屿,不过一百码宽的光景,是野生禽类的保护区。岛上栖满了白鹭,总有七八十只。最好看是近暮时分,一只只飞回岛上,起起落落,栖息未定的样子。那一氅氅高雅的皎白,迴翔在树丛青绿的背景上,强调得分外醒眼。这些都是黑腿黄喙的大白鹭,长而优美的颈项弯成天鹅的S状,身长大约三十五吋。有时会成群立在水浅处的石上,一齐迎风对着潮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好像是虚踏在波间。俯首如在玄思,其实是在搜寻游鱼。最妙的绝技是灵迅地掠过水面,才一探喙,便翩翩拍翅飞起,嘴裏却多了一尾小鱼,正在惶急地扭挣。

我们最爱在近岛的避车处歇下,面海坐在水边。群鹭看海,我们看鹭。偶然有一只挥动白羽,那样轻逸地滑翔在半空,把白点曳成了白线,顿时,风景也生动了起来。再栖定下来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麻雀岭这一边屏住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古渡舟横,只有野烧的白烟从从容容地在四围山色裏升起。若问那一群涉水的白衣羽客,麻雀岭的背后是怎样的天空,你一定得不到答案。面对这一湾太平的水光和岚气,岁月悠悠,谁相信一山之隔,那一边曾经被文革捣得天翻地覆。而这一边,直到今天,矮矮的红树林仍然安静地蹲在岸边,白花花的鸭队仍然群噪着池塘。每次我们都说,鸟族知己的刘克襄如果来此地一巡,必定大乐。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虽然沙头角在远处掉起了高厦,成为一角缺陷,这一片净土与清水却躲过了文明。泥头车、开土机都绕道而行,没有一头鹭被废气呛得咳嗽。我的朋友说:「到了这裏,一切都透明了。心裏也是沙明水净。」于是我们像孩子一般漂起水花来。这一带,是我私心的一只宝盒,即连对自己也不轻易揭开,怕揭得次数多了,会把梦放掉。有时候也愿意让过境的朋友来一窥,而每次,车从鹿颈进去,都像是在轻启梦的宝盖。

鹿颈之为盒盖,不仅因为单路从这裏开始,更因为那几户人家是蜷偎在山脚下,要绕过一座压人面额的绝壁,才会像顿悟一样,猝然发现裏面的天地。香港多山,才会有这种峰迴路转开阖多变的胜境。山丘佔香港陆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土层稀薄,土壤不够肥沃,只能养出离离的青草和灌木,因此境内有不少较高的山峰都露出嶙峋的石壁或是荒野的陡坡,仰眺只见一片诱赭或淡紫红色。地质学家说,大约在两亿五千万年前的中生代,这裏有剧烈的造山运动,被神力摺皱的变质岩与结晶岩裏,侵入了花岗岩与火山岩。这也许可以说明,此地的山色为什么会呈绪紫带褐之色;像吐露港隔水的八仙岭,在山腰以上,尤其是到了秋后,就见这种色调。每次驶过山下,一瞥之际,总有重见落矶山颜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