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4/13页)

塑胶叶片一束束从金属枝头垂下,让她觉得似乎快要春暖花开,即使气候依然寒冷。她沿着林木线走了一千米。当她走到膝盖发痛,她把一条大围巾铺在地上,坐下来草拟一封信给莉迪亚。她大声念出句子,只为了看着字字句句缓缓消失在自己冰冷的鼻息之中。如果每个句子都完美无瑕,那么她就可以生活在她女儿想象中的国度,而在那个国度里,她丰衣足食,目前这个新国家根本无可比拟。如果不介意欺瞒自己,你会想出很多法子让自己活得心满意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编了许多故事,把流传于市区的谣言营造为固若磐石的事实。她写道,因急遽上升的物价,她的退休金每个月都加成,她手边剩下的钱甚至买得起一部韩国制电视机。她写道,政府核发赔偿金,弥补那些曾在国家应允的暴行中受害的民众,她还说政府终于答应补偿她失去的一切,即使这些损失是她自己无意中造成。她那个已经美国化、脑海中充满种种奇想的女儿会以为正义终将伸张。日光也已无尽延展,将地平线染成一片酒红。

当她回到家中,厨房的餐桌上摆着一个装了钱的信封,桌面凹凸不平的缝隙之间全是白色的粉末。帕维尔的手下们肯定是蛋糕师傅,善加利用她家宽阔的厨房。过了几天,她在水槽底下发现婴儿奶粉和奎宁。她当然晓得他们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搞些什么名堂,但她最好别想这些事情。有天傍晚,她回家之后看到一个男人依然站在桌边。

“抱歉。”她说,心中却因为她必须跟一个不请自来的男人道歉而感到恼怒。“我太早回来了吗?”

“不,我快要走了。”男人回答。其实他比较像是男孩,这人二十出头,跟她女儿差不多大,一袭单薄的灰色工作衫,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看起来好像刚从一个严酷的政府单位获释。四周气氛凝重,飘散着一股香烟熄灭后的气味。他懒懒地坐下。

“留下来喝杯茶。”薇拉提议。话一出口,她甚感惊讶,他听到她的邀请,似乎也是同样讶异。她这一大把年纪,居然跟一些声名狼藉的角色扯上关系!但她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熟悉的孤寂,他的神情之中深深掩藏着一丝疲惫,恰似她的心境。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

“留下来吧。喝杯茶。我买了蛋糕。”

男人瞄了一眼大门,好像期盼气压忽然起了变化,说不定把他吸入屋外的暗夜。他想了想,然后坐了下来。他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清冽的秋夜、这位眼睛大得出奇、口袋里冒出铅笔的女人为什么一再对他表示友好。薇拉永远不会知道十一个钟头之前、这个男人又看了一次《瞒天大谎》。他已经看了一百五十八次,早已熟记片中的对话和运镜角度,他可以在脑海中一幕接着一幕播放片子,与其说他是个观众,倒不如说他是另一个片尾字幕播毕之后、让电影持续播放的荧光幕。他想念他的弟弟,他从没料到自己居然如此想念一个没跟自己上过床的人。他贿赂一个大学行政人员,帮他弟弟取得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入学许可,以免他弟弟被征召入伍,卷入动乱。但那天早晨,他吃力地走过泥泞的雪地,想着他弟弟、爸妈、前未婚妻,他们全都踏上不同的路径,一一从他的生命中消失,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但他再怎样都觉得自己建构出一个只出不进的城市,整个城市全是出口匝道,条条道路离他远去。

薇拉爬上那个她爸爸曾经踩踏的高脚凳——三十七年前,她爸爸在颈间套上绳索,踏上这张凳子,然后悬空踏下,自缢身亡——在橱柜里东翻西找,这个举动多半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蛋糕明明就搁在橱架上,而且除了蛋糕之外,整个橱柜空无一物。但她想让这个男人觉得她的储存的食品非常丰裕,蛋糕摆在其间,她甚至看不到。蛋糕又扁又薄,上面堆了一层层粉红条纹的巧克力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