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2/13页)

“帕维尔?”她只有一个儿子。“我可不想拿这种事情麻烦他。你知道他很忙。”

她们都知道她终究会出手相助。她们到头来始终互相帮忙。雅琳娜态度软化。“我这个星期天晚上跟帕维尔吃饭,如果我们聊到此事,我会问他有没有事情让你做。”

“谢谢。”薇拉说,她尽量好声好气地道谢,但是屋里太冷,她感恩的心情凝结成冷冷的咒骂。雅琳娜离开之后,她清洗碟盘。她六十三年前在这栋屋里出生,也打算在这栋屋里过世;这是她少数还有时间完成的人生目标之一。你从这扇门来到人间,也从这扇门离开凡世,其间虽是无意义的折腾,但最起码生于此地,死于此地,也算是有条有理。

她躺在床上,祈求天主施恩,让她达成心愿。年幼之时,有天晚上,她跟爸妈挤在这张床上取暖,她听到他们低头祈祷,两人压低嗓门,言辞恳切,充满难掩的渴求。他们以为她已经睡了。过了半个世纪,种种万无一失、曾经支撑她信念的教条,也都成了往事,如今她发现自己的国家政治衰微,心灵贫瘠,甚至容许国民们向一个比政府更权威的人物祈愿。但你来日不多,能够拿什么跟你的天主交易?六十年来,她开口闭口都是官腔,语汇之中尽是口号。一个人想要什么绝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而她缺乏练习,表达不出如此复杂的心念。

薇拉闭上眼睛,想象着狼群的声音伴随她走入梦乡。早在这里设立劳改营、矿场、城市之前,狼群已经在此出没。早年的科学探勘队曾经屡次碰见狼群,根据报告,野狼成群晃荡,而且从未见过学院派人士这种肥美、胆怯的猎物。一九二八年,三十二位首度发现镍矿矿藏的地质学家之中,十位遭到狼群杀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晚期、当工程师们急着在镍矿附近兴建劳改营,红军猎杀狼群,几乎赶尽杀绝。大学的生态学系已经确认狼是动物王国的破坏者,因此,军方竭尽全力扑杀。但是伟大的卫国战争期间,军队的各个营队被派到西南部迎战日渐逼近的装甲大军,狼群因而重返。政府以面包支付工资,而且锱铢必较,一克、一颗粒都不多给。薇拉看过她爸妈和邻居们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战争结束之后,人们又开始猎杀狼群,基洛夫格勒恢复沉静。

这会儿薇拉窝在厚重的被毯里,想起当年狼群哀号,饥荒随后而至。

* *

德军入侵的那一年是薇拉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那一年,从明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各个学校、报纸和电台,莫不对她大肆赞扬。根据官方的版本,薇拉目睹她妈妈闯入军需处的福利社,带着一百公斤面粉和一个塞了十二只活鸡的布袋潜逃。《真理报》赞扬薇拉即刻向一位人民委员告发她妈妈的叛国行为。“我妈妈是国家的敌人,也是人民的仇敌。”她说,该委员听了之后回答:“国家和人民虽为一体两面,但你是两方的英雄。”

其实她妈妈窝藏的只是一小袋粉状鸡蛋、一手掌面粉、一方块奶油,通敌的对象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瘦得像支撞球杆的薇拉。尽管发誓保密,薇拉依然跟雅琳娜吹嘘她妈妈帮她烘烤的生日蛋糕。小小的蛋糕虽然没有加糖,但是年幼的薇拉没有吃过比这个更香甜的东西。雅琳娜悄悄告诉另一个女孩,这事很快就传遍全班,然后是全校,然后是全市,每找到一个新的寄主,有如病菌般的谣言就变得更致命。基洛夫格勒只有一个邮筒,却有数百个告发的信箱。若想寄信,你得走到中央邮局,花大半个早上排队等候;若想告发,你甚至不必离开工厂、学校,或是街坊。

等到这事传到委员耳中,一个饥肠辘辘的女人带着始终不存在的一百公斤面粉和一打活鸡潜逃,似乎百分之百可信。委员当然晓得这种事情纯粹是胡说八道,但他就是凭借着这种世间大方放送的胡言晋升到委员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