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们(第4/12页)

夏季之时,土地的创伤弥漫云间。黄褐的烟雾笼罩市区,好像一层慢慢在空中风干的亮光漆。人称“十二使徒”的十二座镍矿冶炼厂环绕一片工业废水的湖泊,飘散出二氧化硫的废气。雨水打在我们的皮肤上,感觉烧灼。尘污凝结成一层浓密的云幕,遮掩了星光。月光好像是我们外婆们提及的陈年旧事。我们白天不必上学,晚上不会天黑;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我们尽情享受属于我们的夏日。我们一早照照镜子,赫然发现一颗颗雀斑,我们看看绝对不想长毛的地方,赫然发现一根根体毛;我们是如此笨拙、如此不自在。我们把肺癌的X光片当作“海滩男孩”的唱片封套,我们思索肉体如何背叛心灵,不禁怀疑成长本身是否一种病状。我们坠入情网,我们失恋分手,次次惊心动魄。我们经常是一个日后让自己想了就懊悔的那种人。

天气晴朗之时,我们跋涉穿过白森林。曾经,有一位有权势的太太日益思念小姐时代的桦树,于是以钢铁为树干、塑胶为叶片,兴建了这座白森林。但是到了我们拖着脚步、走过树下之时,森林和夫人已遭岁月摧残,我们头顶上的塑胶叶片松弛无力,布满黑斑,就像夫人的脸孔。我们继续前进。脚下的黄泥有如芥末酱,我们噗噗趴趴,沉重踏过。我们走到森林的另一端,望向一片冒着硫黄味、延伸到远方的工业废料。我们大喊大叫。我们高声宣示。此时此地,我们不必压着嗓门说话。七月的短短几星期之间,艳红的野花铺天盖地,覆满氧化的工业废料,大地洋溢着某种一触即发、浩劫将至的美感。

但是地底唯一的色彩是银白的金属光泽。我们的爸爸们十二小时轮班,深入产量称霸全球的镍矿矿坑,轰炸矿石。矿坑直下我们踩踏的地面,深达一千米半,坑底的空气是如此凝重炽热,即使是一月,矿工们依然脱得只剩下内衣裤。过了几个钟头、回到家中之时,他们跌跌撞撞走向洗澡间,卸下外套、毛衣、衬衫、长裤、以及风干黏附在他们胸膛、脊背、大腿上的镍矿尘灰,在踏入洗澡间的短短几秒钟之前,我们的爸爸们是坚不可摧、闪闪发光的金属人。

矿区开采金、铜、钯、铂等其他金属,但是镍矿是我们的命脉。“十二使徒”冶炼厂以两千度的高温焚烧矿石,萃取纯镍,空中飘落的雪花染上不同的色彩,端视前一天焚炉锻炼哪种金属:纯铁是红色,纯钴是蓝色,纯镍是有如鸡蛋的鹅黄色。我们以皮肤裸露之处的疹子判定景气,疹子扩散的范围愈大,近来的景气愈佳。就连那些从来没有点过一支香烟的人,也咳得像个老烟枪。但是采矿集团妥善照顾大家:我们到温泉区度假,国际劳动节之时,市区各处都有庆典活动,而且放眼六个时区,我们的薪资收入高居各个都会区之冠。当我们的爸爸们身体不适,采矿集团提供病床。当他们撒手西归,采矿集团提供棺木。

自始至终,我们再怎样降低期望,葛莉娜总有办法让我们失望。芭蕾舞老师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课堂名单上,原本相当兴奋,后来却日渐气馁。尽管继承了她外婆的美貌,葛莉娜的舞技却如同受到惊吓的鸵鸟般笨拙。她连做个基本的伸展操都跌得四脚朝天。公演之时,她被降格到舞团之中最不重要的角色,真是谢天谢地。但是我们实在不该如此苛刻:如果她是其他任何人的孙女,我们绝对不会批评她跳起舞来像是饱受内耳炎困扰的病患。更何况我们无须承受任何压力——没有人对我们抱持期许,没有人预料我们在任何一方面表现出众——因此,我们无法了解那种你在某个领域似乎注定成功、结果却一败涂地的感受。所以啰,别再提醒我们。我们真的想要宽容亲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