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4/19页)

我挥别天空,遁入地下。我身处一个个阴暗的电灯泡之间,想象自己在光影之中愈缩愈小,变成了卡拉瓦乔画中的人物。不管我多早来到办公室,工人们始终已经开始铺设铁轨,强化隧道的水泥墙,而且从来不曾抬起戒慎的双眼,迎上我的目光。我步入漫天木屑,在另一头的门口脱身露脸,门后即是未来的站长办公室。

我的助理麦克辛比我更早到。工作桌上已经备有喷笔、压缩空气罐、颜料、密封的指令、成叠尚未修正的照片。

我们那个档案柜端立在角落,里面摆着斯大林十年到二十年前的照片。如果办得到,我们必须把这位政治元老青春活力的一面,展现在人民面前。这项差事进行得愈久,我们愈得把时间往回拉,以便寻求没有用过的照片。某些刊物的读者们说不定会担心他看起来愈来愈年轻;到了七十岁生日之时,他将貌似一个脸颊瘦长的青少年。

“你迟到了。”麦克辛说。说到脸颊瘦长的青少年,眼前就冒出一个。宣传动员局指派他担任我助理的那一天,他跟我行礼致敬,从此之后再也不来这一套。他经常致函称颂领导,并暗自希望警察拦截、阅读、记录这些他表达忠贞的信函。他从不掩饰他想要坐上我位子的意图。

“我年纪大了,麦克辛。”我说。

小混蛋麦克辛点头表示同意。

到了午餐时间,我们已经用喷笔修改了三张脸孔,脸孔出现在一张一九三〇年外贸委员会的老照片上,照片修改了好多次,看起来甚至比较像是一幅画,而不像照片。或许我应该说“我”修改了三张脸孔;麦克辛只是站在一旁抽烟,不时露出刻薄虚假的笑容。拿着喷笔、专注于照片上的脸孔时,我偶尔抬头一瞥,赫然发现麦克辛专注于我的脸孔。这个浑小子甚至不知道如何擦掉铅笔的炭印。

我们各自进餐。麦克辛待在水银灯大放光明的办公室,我在隧道里闲晃。我已经在这些隧道里漫步了好多个钟头,却依然看不到尽头。有朝一日,一列列火车将载着我们的人民穿越这个地下世界,民众将满怀谢意,我们以他们的名义在此进行的种种工作也将得到肯定。

下午我们专注于一幅伊萨克·布罗德斯基的油画(译注:Isaak Brodsky,1883—1939,苏联画家,社会主义写实画风的鼻祖),画中的列宁抵达市区的芬兰火车站,但当年我们的城市称为“圣彼得堡”。

“麦克辛,你注意到这幅画的透视效果吗?”我问。“没影线全都集中在画中人物张开的嘴巴,借此把注意力的焦点拉到他的演说,你看得出来吗?这种技法远溯自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你不妨想想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杰出的画作非常罕见。

麦克辛眉头一皱,指指躲在列宁身后的托洛茨基,这人非得删除不可,因为他当时绝对不在场。

“得了吧。”他语带轻蔑地说,跟往常一样蔑视形式主义。“光是修正这幅油画就得花好多时间,你不必再跟我解释整套西洋艺术史。反正绘画艺术原本就应该随着达·芬奇画下句点,趁着登峰造极之时收场。”

说来遗憾,我恐怕是最后一批革命之前就读于“皇家艺术学院”的画家。这些跟麦克辛一样俗气的后辈新人,自小在学校里沾着稀薄的灰泥,还没学会画画就懂得审查。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学习那些他们正在摧毁的艺术,也不懂得鉴赏他们手下的艺术品。

一九三六年十月,我有机会修正我自己的一幅画,那是我十年前的作品,完成于一九二七年,描绘十月革命。在一场无产主义阶级的起义行动中,我误将两个人画入抗争的人群之中,这两人当时并不在场。我还注意到其他错误,比方说一株稍微歪斜、技法不佳的白杨树,或是单调呆板、空空荡荡的夜空,虽未接获指示,我依然自行动手修正。一个下午就做得完的工作,我花了两星期完成。一个人难得有机会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