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2/19页)

我大可转身走出去,关上大门,将这事置之身后。但是某种思绪让我的脚后跟紧紧固着在地板上。即使家庭观念已经像是马匹和马车一样急急消失于历史之中,没有妻小的我,依然想要有个跟我留着相同血液的人,活着见证那个我们众志成城、创建出的天堂。我希望那个坐在长沙发椅上的小家伙长大成人,成为缔造美好社会的活跃分子,快快乐乐地老去,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回顾一生。我希望他了解他爸爸的死造就了周遭这个公正的社会,这样一来,他就会感念多年之前一个寒冷的冬天早晨,他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伯伯为他上了一课。

这么想真是愚蠢。我清楚得很。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铜板塞进她的手指之间。

“我不是过来伤害你的。”我告诉她。“而是为了保护你、让你不要受到伤害。你先生跟人民做对。如果警察上门搜索,发现这些照片,你觉得结果会是如何?我必须描述细节吗?”

不管先前何种情绪赤裸裸地横陈桌上,她已将之藏纳心中。我放手之时,她依然紧握铜板。那枚铜板可以用来购买一个鲜肉饼、一本素描簿、一条糖果、一块肥皂;你若将它塞入另一人的掌心,它可以为枯燥的一天带来些许欢乐,但是铜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你是个画家。这是你的工作。”

我看看我的手表。“我再过一小时才上班。”

当我听到铜板慢慢刮擦相纸,我把头转开。男孩依然静静坐在客厅里,低头凝视深印在手掌上的细细纹线。

他长得真像他爸爸,这着实诡异。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鼻子;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每一根都朝着四面八方乱翘;嘴唇噘起,像颗纽扣一样微小。沃斯卡在他这个年纪时,我大概八岁。夏天的时候,我们白天游荡于森林和田野之中,晚上待在各自的房里,轻轻敲打我们之间的墙壁,扣打密码。我叫他静坐在春夏秋冬的不同光影中,让我素描他的形貌,用炭笔将他的神情保存在画纸上。若非沃斯卡,我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我以他的脸孔练习画画。

“你会讲话吗?”我问。

他点点头。

“嗯,你还真是含蓄。跟我说你叫作什么。”

“弗拉基米尔。”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略为畏缩,被突如其来的亲昵之举吓了一跳。他跟列宁一样都叫作“弗拉基米尔”,不失为一个吉兆。

“我要看看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我说。“你愿意试一试吗?”

他点点头。

“直直盯着我。”我下达指令,然后在他耳朵旁边挥挥手指。“我举起几只指头?”

他举起四只手指。

“很好。你的眼力相当锐利。将来说不定可以当个神枪手或是警卫。我要跟你说一个沙皇和油画的故事,你听过吗?”

卧室里铜板刮擦的声响也许是微风轻拂着树梢;长沙发椅旁的我们也许远离此地,置身田野的一栋小屋旁,艳阳垂挂在我们头顶,日光灼灼。

“不,我想你没听过。”我说。“故事一开始,一个年轻人推翻了一位邪恶的沙皇,登基成为新任沙皇,他答应他的子民,如果听命于他,每个人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个新王国会是什么模样?’他的子民问。沙皇想了想,然后委任他的宫廷画匠们绘制一幅油画,呈现出新王国的风貌。

“油画起先只是几步宽,然后是几十步,然后是几百步。不久之后,油画已经宽达数十英里。哎呀,这幅油画真是巨大,对不对?为了成功绘制,画材当然不可或缺。沙皇子民们原本用来裁制衣衫的亚麻布被征收作为画布,建造房屋的木材被征收作为画框。

“当子民们感到寒冷,沙皇叫他们看看油画,凝视他们很快就可以穿上的美丽大衣和貂皮。当子民们露宿户外,沙皇叫他们看看油画,凝视他们很快就可以迁入的华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