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家(第2/2页)



且她是那样的果敢决绝,即使她母亲明白地说:跟了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她想了想,仍决定和母亲在一起。她想像着母亲周身那种阳光丰盛的感觉,她喜欢她房间的轻柔气息。纵使后来母亲景况不佳,这个自小娇纵的大家小姐也没有一点怨言。她只是有时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那被高楼割裂成块条的天空,落寞地站着。微笑或者悲伤。有谁知?女儿心事。

爱玲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很早以前她快乐的色彩就不单纯了。她的冷静甚至让人觉得吃惊:“后来我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我也不是个快乐的女孩。即使有,也不是那种天真无邪,而是沉坠的快乐。爱玲能逃而我却不能。因经年被父母供养,没有经济能力,又有身体的束缚,亦不能果敢而无顾虑地说一句:“我立刻走。永远不再回来。”即使母亲用这样的话来刺痛我,我也只是冷冷地说:“我肯定不会走,我不会贸然地离家出走,而后再像流浪狗一样被人领回来。”

然后我走进房间,任凭哭泣。

母亲后来告诉我,她如此说,因为她知道我足够坚强。我笑了。她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那种即使她知道,也是无法体味的绝望。

我躺在床上整夜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像爱玲说的一样:“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四壁是森然的杀机。眼泪变得虚无,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想到过死,却熬过来了,无法放弃对人世的渴望。我发现了自己的冷静,只是身体和灵魂的割裂,无从逃避。从此激越地想要离开家。

真的有能力离开了,却又安静地走回来,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没有任何勉强。或许,我想要的就是离开的能力,有了这个过程,一切都变得圆满。

也记得有几个逃家的例子,都是一逃成名,逃得光彩夺目。譬如宋庆龄将被单打成绳索,爬出窗户逃出家,嫁给孙中山。是为伟大的爱情而私奔。

女人,往往是为了爱而逃离,有时候也为了自由。但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从此地逃到彼地,意义不大。

然而,爱玲的出走,也有她自己的安排。听听她的倾诉:“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这样心气高远的爱玲,即使没有后母的挑唆,即使没有被父亲责打,她终有一日还是要出去的。龙归东海,凤栖山林,她与父亲,是截然不同的。

逃家,隔了十几年的月光看去,是少女时期的终结。或者在很久以前,爱玲就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