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归国(第3/6页)

我第一次回沪时,未曾出访膺白的朋友。先住岳军嫂处,后来父亲搬家至沪,住在爱尔近路春晖里,我搬与父亲及两妹一弟住在一起。父亲十分关心时事,痛恶袁氏叛国和捧场的一批读书人。他愈关心时事,而愈嘱咐我行动小心,我几次试探膺白是否该回来,他总踌躇不放心。

从长崎回来,我问到了由日本及南洋回沪几个朋友的地址,开始去访问他们。当时与革命有关的人都住法租界,法租界比较对革命党宽松而同情,不像公共租界的袒袁。殷铸甫先生家住宝昌路(后改霞飞路)协平里,他从东京回来主持《中华新报》,我第一去访他,他给我报馆所有的新闻消息,极力主张膺白回上海,比到西南有效。他是浙江温州人,国会议员,与浙江文人较熟。举事要靠武人,而武人并不胆大,尤顾虑利害。我又到渔阳里访彭凌霄先生,他虽是江西人,但有个朋友夏钟伯(尚声)是浙江人,正在奔走浙江的事。还有嘉兴人徐忍茹等都在活动,都在焦灼。见我,众口同声要我电止膺白入滇,而即返沪。我估量形势,浙江倘能早日明示护国态度,则足以震动长江流域,缩短战祸而促袁之早亡。膺白于此,若可尽一臂之力,则不虚此归。遂将详情报告他,他复电即日返沪。

我后悔未劝父亲住法租界,后来可以省不少事。当性仁与我商觅屋地点时,我们想着父亲曾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熟悉北火车站附近地区,回嘉兴亦容易。看到春晖里,房子虽旧,天井厢房尚宽畅,父亲步履未复元,住楼下,此甚合适。还有那“春晖”二字非常打动我们,母亲去世后的父亲,慈爱真如我们的春晖,故此决定下来。

接膺白回沪讯后,我自己必须在法租界觅屋,瞒着父亲,瞒着弟妹,我每天一个人跑。为保密,出门先步行一段路,每次在不同地点雇黄包车,我本不熟路径,法租界有许多新开的路,车夫亦弄不清。我常谨慎,未到目的地而先下车,因此走得多,费时间亦多。铸甫嫂郑惠昭曾和我为先后同学,这次我得她帮忙甚多,亦常到她家里息足。我顶得协平里一个葡萄牙人的屋,不向经租处过户,由她接洽而成。初搬的几日不能自举火,吃她家的饭。她夫妇为瞒我们姓名,让孩子们呼我为“姨”,后来膺白到,只称“伯伯”。我们一生朋友中,只殷家的后一辈给我们如此秃头不加名姓的称呼,怕至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所以然。那葡萄牙人背约将水电割断,我不能不自到电气公司请接线。当时朋友们化名均用太太的姓,一猜即得,于是我不言姓沈而言姓孙,一个职员见我所开地址,说早上有人来过说是姓沈,原来铸甫先生已经代我去过了。患难中有这些友谊。

我把协平里的屋布置得像个家的样子,法租界虽对政治稍宽,然于治安并不放松,没有家具最易受注意。我想要连邻居都瞒过,到北京路旧货店把一楼一底家具买全,一百多元,吃睡起坐俱有。这点零落木器,后来我们南北搬家,都不忍舍弃,直至民九(一九二〇)再度出国,始全割爱。

膺白到沪,要与内地来客面谈,彼此都须秘密,我们又租了淮河路一所屋,离协平里不远,屋亦更小,我的堂姊景文夫妇允代管屋和传信。浙江军人周恭先(凤岐)由杭州来,在此相晤。膺白竭诚向本省有实力者陈说所见到的是非利害,劝其顺着人心,脱离势在必倒的袁政府。浙江早动则局势早决,缩小战祸。由他们主动,则一举手之劳,否则秩序一乱,地方受灾。他一再表示,只愿在外面为桑梓尽一点力,自己不想回本省做事。他所最希望的有两件事:浙江人团结——保持已有的实力,和地方秩序不乱。自二次革命失败以后,北洋军阀的兵节节南下,江苏、安徽、江西、上海,包围浙江的各省,已尽是北兵的防区。北洋军阀的坐大,和后此为祸中国的“北洋军阀”四个字,即在此时养成。南方的老百姓文弱,称为“北佬儿”,心怨而口不敢言。膺白略知南北形势,且由异国亡命归来,不由不竭力希望桑梓之邦,幸免入这腐化的武力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