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最后的华尔兹(第2/14页)

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从事教学研究,一个是国际贸易专业,一个是外国文学专业。他们是新中国最早的两个面向国际的专业方面的人才,他们是两个极有情趣的知识分子。在朝阳区老公寓楼的一个小套里,两个人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小时候,母亲用英文给我念雪莱和泰戈尔的诗,用双语给我解读莎士比亚戏剧。

我稍稍大一些,大概是进入青春期了吧,我母亲有一次看着坐在地板上读书的我,突然打开音乐,说,宝贝,你起来,妈妈跟你跳一支舞。她带我走了几步,我跟不上节奏。我就说,妈妈,你跟爸爸跳一遍,我看看,马上就会的,都不用你带。爸爸正在厨房炒菜,赶紧洗了手,进卧室换上西装,才跟我妈妈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他们那份优雅,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你看,在家里跟妈妈跳一支舞的父亲,放下锅铲,一定要换上西装才登场。那也不是什么舞场,是不到十个平方的小客厅。但他们跳得认真,投入,热情似火。他们对少年的我来说,简直是释放的一道电。我从内心敬重我的父母,爱我的父母,一辈子没有变过,但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听得到我的这番心声。

第一次,我观摩了一遍,在曲子完成之后,我跳起来,跟我的妈妈跳了人生第一支华尔兹。“这是华尔兹,欧洲中世纪在诸多宫廷舞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高贵舞种。”母亲微微地俯下身子,在我的耳边细语道。我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我为这样的家庭气息而陶醉。

我很快从文学天地,进入舞蹈殿堂,因舞蹈,又进入音乐的世界。我高中的时候能够阅读英语文学原著,世界所有一流的文学大师的作品,我至少读过每个作家的一两部。我喜欢听交响乐,听歌剧,当我的同学陶醉在民歌里的时候,我简直没法忍受,我听到那种不传统、不现代,不质朴又不高雅的曲调,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我的华尔兹跳得棒极了,但是整个学生时代,我几乎没有舞伴,除了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在我们青春的那个70年代,好像很难找到一个贵族舞伴,一个外国文学读友,一个交响乐和歌剧的知音。他们正在扭秧歌,跳忠字舞,正挥着红缨枪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不爱红装爱武装。有什么办法呢?

离开父母进入大学后,才是我真正孤独的开始。所以,别人看我孤独,说我孤傲,讨厌我不合群,看对了,说中了,讨厌得也没错啊。你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融入他们?一直到今天,虽然我被判刑过,但我走出去,还是华尔兹,还是歌剧,还是普希金、拜伦、海明威,我跳不了广场舞,唱不出《小苹果》,读不了《盗墓笔记》《鬼吹灯》,我跟我们这个年纪的许多老家伙,道不同而不相与谋,本来就是两个星球的人。永远、绝对永远混不到一起去。甚至今天这个时代,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家伙,我也不欣赏他们。他们打游戏,手机上穷聊,读胡编乱造的网络小说,那些山寨电视节目,一点经典的营养都吸收不进去,一分钟都专注不起来。我认为他们这一代很危险,他们中的有些人不长大脑,从未深度思考过,接触的不过是一些电子碎片,一种垃圾信息产物。我不希望年轻人永远是这样。时代在变,不能把人类文明的优秀内核给抛掉。我们这个民族,文化基础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厚实,如果在薄弱的框架上放纵低俗,会很快散架,成为空心的壳子,一击就成碎片的。

也许我没资格指点他人,训导时代。但我看得清楚,说的也都是内心的实话。我的这些说法也不新鲜,不独创,还是有些同感之人的。我们是从内心出发,怀着真正的焦虑,在大脑里思考了无数遍才形成,才不由自主把这些别人不一定爱听的话送到嘴边的。相信我,绝不是有口无心,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