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第2/3页)

我相信,他一定是被蒙蔽的,作为兄弟,我不能抛弃他。

往济南的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不仅是雨天路泞,还因为刹那间,往事全都涌上心头。

在纷纷扬扬的雨中,曾经骁勇无比的赵登禹消失了,曾经智勇兼备的张自忠则身影模糊,不可复认。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从前,从前那段日子,29军草创时期,多么艰苦,多么难熬,可是再难再苦,几个兄弟也会在黑暗中紧紧相拥,肩膀靠着肩膀地往前走。

人最值得回忆的永远是从前,那个既哀伤又温暖的从前。

如今,再不可重现矣。

张自忠也正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与在北平时相比,已判若两人。

他身穿深灰色棉袍,手提小木箱,仿佛一个剃头匠,落魄如斯,几乎和周围的难民没有任何区别。

后方民众则早就把“张扒皮”列入了头号汉奸,有人骂他是秦桧转世投胎,还有的说这厮姓张,原本就是张邦昌的后代,卖国苟且乃是祖传。据民间传闻,张自忠的亲哥哥听到后也引以为奇耻大辱,好几天都闭门不出,饶是如此,大门口仍然被乱七八糟地贴满了“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一类的标语。

此时的张自忠悔不当初,真有痛不欲生之感。他对朋友说,自己在平津时好像被鬼所迷,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

沿途皆属鲁军地界,当年张自忠在老西北军做过学兵团团长,很多鲁军军官皆出自其门下,按照旧军队的习俗,不管老长官犯了什么罪过,部属都应前去探看。

可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去,都说到这种时候了,谁还会买一个汉奸的账呢。

这个世上,总还有心软或者顾及情面的,但是看归看,也就止于叙旧而已,基本都是聊聊老西北军的那点陈谷烂芝麻。

至于北平往事,有过吗,不知道啊。

过了几天,张自忠连这点可怜的待遇也享受不着了。他想在路过济南的时候找一下韩复榘,毕竟同为老西北军故旧,不看僧面看佛面,落难的时候,总能帮着说上两句吧。

但当别人帮他通报时,韩复榘却没好气地来了一句:你管汉奸的事干什么,我跟他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啪,电话挂了。

见此情景,无人再敢代为通禀。

更有甚者,张自忠原来学兵团的一个老部下,竟也随风转舵,当面讥讽:以前我见你尽读圣贤书,可你都从那里面学了点什么呢?

吾国国情是,假如一个人“十恶不赦”,则似乎所有人都有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给予冷嘲热讽的权利。

张自忠一戴罪之身,本不欲多言,此时也被激怒,不由得拍案大呼:张某当粉身碎骨,以事实取直天下!

事实是,从此之后,张自忠的临时居所更变得门可罗雀,眼前连个鬼都不出现了。

当你近乎被全世界遗弃的时候,那颗心真的比三九严寒天的冰块还冷,这时的张自忠进退两难,滋味实在难熬。

还是走吧,长久待在这里总也不是个事。鉴于原来接待的人都躲了起来,张自忠只好不告而别,在桌上留了张便条,谓:急于赴济,不暇告辞。

赴济不一定去见韩复榘,明摆着对方不够朋友,连见面都不愿意。

犹如茫茫黑夜漫游,前方等待我的命运将是什么,谁能告诉我?

恐怕真的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军事法庭上听候宣判了。

当然,也可以偷偷溜掉,实在不济躲到沦陷区或索性出国,兵荒马乱的,谁还能跟在你屁股后面抓人不成,但张自忠自己很清楚,假如这样做,一生就真的被完全毁掉了。

虽曾迷茫犯错,却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岂肯为之。

再说,若无洗心革面之意,我又怎么会冒着千辛万苦,潜出沦陷区南下呢?

可是,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这种时候,无论态度多么真诚,回应你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白眼和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