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7/14页)

文中是含着冷嘲的,有一点战斗性,但已包含了雍容和平淡。同月他还写了一篇著名的《天足》,全文如下:

我最喜见女人的天足。——这句话我知道是有点语病,要挨性急的人的骂。评头品足,本是中国恶少的恶习,只有帮闲文人像李笠翁那样的人,才将买女人时怎样看脚的法门,写到《闲情偶寄》里去。但这实在是我说颠倒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最嫌恶缠足!

近来虽然有学者说,西妇的“以身殉美观”的束腰,其害甚于缠足,但我总是固执己见,以为以身殉丑观的缠足终是野蛮。我时常兴高采烈的出门去,自命为文明古国的新青年,忽然的当头来了一个一跷一拐的女人,于是乎我的自己以为文明人的想头,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倘若她是老年,这表明我的叔伯辈是喜欢这样丑观的野蛮,倘若年青,便表明我的兄弟辈是野蛮:总之我的不能免为野蛮,是确定的了。这时候仿佛无形中她将一面藤牌,一枝长矛,恭恭敬敬的递过来,我虽然不愿意受,但也没有话说,只能也恭恭敬敬的接收,正式的受封为什么社的生番。我每次出门,总要受到几副牌矛,这实在是一件不大愉快的事。唯有那天足的姊妹们,能够饶恕我这种荣誉,所以我说上面的一句话,表示喜悦与感激。

文章似破空而起,但又收束平稳。主题是对缠足恶习的严肃批判,却写得幽默而谦恭,仿佛在自责和检讨,让人在感叹其智慧的同时接受了文章的思想。

1921年,周作人还写有一篇《初恋》,回忆“引起我没有明瞭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结尾写听到那个姑娘“患霍乱死了”后的反应尤其精彩: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语气非常平淡,但仔细体会,却于平淡中涌动着某种催人流泪的东西。这说明周作人倡导的“平淡”不是淡而无味,不是90年代这些阿猫阿狗的“扯淡”散文。周作人的“淡”是蕴含着无穷的“浓”的。就如同一幅立体画,不经意看去,平平无奇,可凝神向深处一看,才发现里面竟有那般奇妙的大千世界。

从1921年开始的美文建设,几年后便蔚为大观,周作人把这种文体发展到任心闲话、着手成春的境地。如名篇《谈酒》,开头说:“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然后叙说家乡做酒、饮酒的习俗,娓娓道来,如对面闲谈。接着谈到自己的酒量、酒趣,不知不觉把话题引到“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最后却又归到“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罢?”文章以“意思”始,以“意思”终,寓意深远却又让人浑然不觉,确有大巧若拙之概。

周作人这种风格的散文带动了一个“闲话风”气候的形成。“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这种境界使许多散文作者欣然向往,它虽不是剑拔弩张的战斗,但这种“随意”、“任心”也正是“五四”精神之一种,这其实也是对文以载道的封建传统的“和平瓦解”。周作人在《喝茶》中云;“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里有悠然出世之感。周作人似乎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别趣”:“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但这些别趣中,不难品出若干苦味、涩味,这不能说是与“战斗”无关的。人们多注意周氏兄弟中鲁迅的“痛苦”,但是标榜“闲适”的周作人真的“闲适”吗?读他的文章,似乎他很会饮酒,很会品茶,很会欣赏万事万物,很会“艺术地生活”,但他在实际生活中远没有那么风雅讲究。他所标榜的东西,或许都在表达一种向往和摆脱也未可知。即以兄弟失和事件而论,恐怕周作人心底的苦痛不比鲁迅为少吧。周作人是多么渴求“闲话”、“闲适”他的战斗是为了闲适,他的闲适却抹平不了战斗。从周作人的闲适文中仿佛能听出一个声音:“我不干了还不行吗?”但另一个声音说:“不行,让你干就得干,不干不行!”周作人前半生的散文似乎预兆了他后半生的命运,又苦又涩但却装得满不在乎,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破了戒的虚竹仍然可以做高僧,知堂老人也始终相信自己是好和尚,“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只是不难看破,这里有太多的无奈和苦笑,或许这便是人生真相的闪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