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还是毁灭:沉重的小说(第2/10页)

小说劈头一句就写主人公“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何彬“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他偶然答复房东程姥姥的话中,道出了他的人生观:“世界是空虚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個都是恶……”这是一个尼采式的“超人”。然而这个超人作为冰心的假想敌,被冰心的“爱的哲学”轻轻一碰,就童话般地被征服了。夜晚受伤孩子的呻吟,令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一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冰山慢慢消融了,冰心的话最后从何彬的口中说出来:“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如果我们视冰心为一个天真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伪善者,那么我们只能客气地说这不过是一番梦呓。每一个有母亲或儿子的人,每一个当过母亲或儿子的人,拍拍良心说一句真话,都应该承认,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绝非都是好朋友,至于儿子和儿子,则大多数也不是好朋友。这也并非是什么社会黑暗问题,即便在光明普照的“太平盛世”母亲们也天天在互相轻蔑、嫉妒、倾轧、构陷,儿子们更是钩心斗角,党同伐异。母亲和儿子之间,也并非只有爱,虐待子女、折磨子女、出卖子女甚至烹食亲生骨肉的母亲史不绝书、大有人在。这也许都是生长在深闺大院、自以为很有文化教养的女作家所真的不知道的。其实,知道这些、承认这些,既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等于世界就因此而不可爱。用爱的呓语把伤病者哄睡,虽可一时使之忘却苦痛,却往往耽误了真正有效的疗救。

小说史家杨义先生认为《超人》标志着“问题小说”由“社会问题小说”转变为“心理问题小说”。这一看法其实只顾及了“问题小说”的表面发展轨迹,并无严格的科学定义做基础。的确,冰心的《超人》以后的一些小说,更多地描写和渲染人物内在的烦闷情绪,但这些烦闷情绪的来源依然是“社会问题”而不是“心理问题”,人物的心理基本都是正常而非变态的,解决这些问题的药方也不是具体的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疗,而是千篇一律的爱心丸。所以,冰心《超人》以后的问题小说并不是深化了,而是过分了。如《悟》中所宣扬的“神圣无边”的爱,已经充满臆造的神秘色彩,“问题小说”的衰落不振也就一步步到来了。聪明的冰心在现实的教育下悟出了自己的不切实际,她在1931年写了一篇《分》。同一产房的两个初生儿,父亲分别是教授和屠户。冰心不再吟唱“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的催眠曲了,而是清醒地写出两个肉体上差不多的人之子出了产房之后,“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这是冰心用创作实际对旧日自我的批判。从不分好歹地爱做一团,到明智果断地分道扬镳,冰心自己早已给“爱的哲学”判定了分数。到了80年代,忽然有学界新锐批判鲁迅的“铁石心肠”,重新拉出冰心的“爱的哲学”作为救世的妙方。此论除了具有传教意义之外,实在不可当真,因为他第一不懂文学,缺乏对作品艺术水准的鉴赏力;第二不懂历史,没听说单凭爱的咒语救过哪朝哪代的世;第三不懂哲学,起码的辩证精神都没有。其实,冰心并没有这位学者所悬想得那么天使般轻柔,冰心的“问题小说”虽然问题解决得天真了点,但那问题本身已足以令人感到了几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