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还是毁灭:沉重的小说

一个画室里,充满了静和美,深沉而安定的空气。韩叔云据在一张极新式的斜面画案上,极精细的一笔一笔,先描在他对面的那裸体美人的轮廓,他把前天那种喜乐,都收藏在心里,这时拿出他全副的艺术天才,对于这个活动的裸体模型,作周到细密的观察。琼逸女士,斜坐在西窗下一个被了绣袱的沙发上,右手倚在沙发的靠背,抚着自己的额角,一头柔润而细腻的头发,却是自然蓬松着,不十分齐整。她那白润中显出微红的皮肢色素,和一双一见能感人极深的眼睛,与耳轮的外廓,一一半掩在发中一一都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丽来。她腰间斜托着一副极明极薄的茜色轻纱,半堆在沙发上,半托在地上的绒毯上面,在那如波纹的细纱中,浮显出她琢玉似的肉体,充实而丰满的肉体,与纱的颜色相映,下面赤着双足,却非常平整,洁净,如云母石刻成的一样。她的态度自然的安闲,更现出她不深思而深思的表情来!玻璃窗子,虽有罗纹的白幕遮住,而静淡的日光线,射到她的肉体上,益发现出一种令人看着心醉的情形。

这是1921年全面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第一期上发表的王统照《沉思》里的一段。小说中的画家韩叔云不妨可以看做“五四”一代文学艺术家的代表,他“想画一幅极有艺术价值而可表现人生真美的绘画”,“实现出一个最高尚最合于理想的真美的人来”。这种“人生真美”的理想,应该是新文学艺术家的共同追求,因为“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但是,这一理想和追求在1921年的中国是不具备现实可行性的。小说中那“充满了静和美,深沉而安定的空气”的画室和那象征着艺术美神的琼逸女士,只能是艺术家心造的乌托邦。韩叔云的画没有做完,他的美神就被一个少年接走。接着又有一位老官吏打上门来,辱骂画家是“有知识的流氓”。那位美神琼逸女士呢,被纠缠不遂的老官吏在社会上“散了些恶迹的谣言”,“几年的相知”少年也不再爱她。后来“画师也成了狂人了!不再做他的艺术生活了!”于是,这位艺术美神在夜雾凄冷的湖畔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篇典型的“问题小说”。“问题小说”兴盛于五四运动之后,是“表现并且讨论一些有关人生一般的问题”的一股“题材热”。出现于五四运动至1921年之间的新文学小说,几乎全部是问题小说。围绕着“人生究竟是什么”这一核心问题,小说家们广泛涉及了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反抗社会等许多课题。这些课题的意义是普遍的,但却不是文学艺术所能解决的。以冰心、王统照等人为代表的问题小说家,以他们的艺术之笔,生动地把广大青年的现实苦闷移到纸上,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但是他们对这些苦闷没有开掘,没有拓展,留下的只是依旧苦闷、依旧叹息。他们唯一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爱”和“美”的止痛剂。这针止痛剂的效力到1921年可以说达到了最大值,问题小说在这一年迎来了它的最高潮,此后便让位于更加多样、更加深刻的小说艺术探索了。

1921年还有一篇著名的“问题小说”问世——冰心的《超人》。冰心的前期小说皆为“问题小说”,她是“问题小说”的中军。《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一个忧郁的青年》,都抓住了当时青年所最关心的问题。“世界上的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一这千千万万,纷乱如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如何解脱这“烦恼忧郁”?冰心在《超人》中空前地高张起“爱”的大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