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派的安娜(第3/5页)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仅仅几天后,我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保护人。他请我去他家里。这事本身就不寻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第二天我去了他家,转天和接下来的一天又去了。我现在仍然同他保持联系。他现在已经将近八十岁了。我们从没谈起过我父亲。他是那种老祖父似的人,或许还像父亲。他是那么地单纯、可靠。从他嘴里说出的一切都是对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就像对待我的医生那样对待他的忠告。

他对我讲了些什么?他又能讲些什么呢?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傻得从没听说过集中营的恐怖,天真得相信父母讲的一切。最初的震惊来自我发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第二次震惊来自我发现了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当然,我知道曾有过集中营,有六百万犹太人被杀害。这些都是老师讲的,但老师还讲童话,像《小红帽》的故事。我们在学校里读到十字军,再大些读到法国大革命,后来又读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毒气室。但看在上帝的份上,有谁告诉过我们,我们自己的父母也卷了进去?或者有成千上万人死于法国大革命?是的,我记得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疾言厉色地讲述罗伯斯庇尔的暴行。但谁能相信,隔壁的面包师,或学校的英语老师,或在校门口指挥交通的警察,或发放护照的官员,通通参与过战争时期的大屠杀?这其中还有自己的父亲!

历史课和其他人的千言万语,讲的都是以往的事情。而我们这些孩子,穿着洁净的短裙,戴着美丽的发带,多么可爱,多么快活。星期天,父亲将我驮在肩上,去林间漫步。父母和我玩传球,谁将球掉在地上就得受罚。糊里糊涂、无忧无虑的昨天,单纯、正直得近乎完美。

没有伤亡,没有战争,没有危险,没有一丝哀痛。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家人不必哀伤,因为没有亲人死于战争。父亲的兄弟都生存了下来,祖父和外祖父年纪大了,不能服兵役。历次轰炸也没有伤及家庭的任何成员。但或许,他们没有哀痛的原因并不在于此。

然后,那天下午,我碰到了赫斯特。我现在就这样称呼我的老师。他曾经被当作共党分子抓入集中营。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事。但是在战争结束前几个月,他身陷牢狱。他是最后一轮囚犯,这是他们为了确保最后胜利而做的事情。赫斯特不愿多谈他的遭遇。我想,他更关心的是其他人,即我的父亲那类人的所作所为。我不想一一讲述他告诉我的事情。重要的是,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在德国发生的种种暴虐,并非遥远的过去,它们就发生在我降生之前。那些挑起、怂恿、因而也参与了这些暴行的人不仅活着,而且就在我们身边。而我的父亲正是这些罪行的积极参与者。

赫斯特常常说,他有义务让我了解过去。在这一点上,他像我的父亲,喜欢谈论义务。

但如果你想听我说这一点导致了我们家的大动荡,我怕你会失望的。今天回想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我们之间出现了尖锐的对立。我向父亲提出了一个所有儿女都必然会提出的问题:“你在战争期间做了些什么?”但父亲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便出来干涉了。她很生气,几乎是在尖叫,让我不要烦父亲,他在战争期间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愿谈论它。但我仍然坚持,我说在学校中,我知道了集中营,知道了毒死犹太人、枪杀妇女、儿童的事,我问父亲是否与此有关,他是否在场,参与了这类疯狂的活动。于是,他们一起冲我大叫大嚷。他们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一声高似一声,骂我诋毁自己的亲生父母,骂学校煽动学生目无尊长。他们说,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牺牲与痛苦,他们经历的艰难岁月、他们给予我的爱抚所应得到的报答吗?如此等等,但我没有屈服。我非要问清关键的问题:父亲是否在死亡营中当过看守。终于,他们崩溃了,泣不成声地重复那几句话:“报应,报应……我们的亲生女儿……熬过了所有这一切……,”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