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4/6页)

塔里克说得越多,莱拉越害怕他会停下来,越害怕随之而来的沉默,那意味着轮到她说话了,轮到她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轮到她亲口说出他肯定已经知道的事情。每当他停顿下来,她总是感到一阵眩晕。她避开他的目光。她低头看着他的双手,看着离别这些年在他的手背上长出来的黑色的粗毛。

关于他坐牢那些年,塔里克没多说,就说他在里面学会了乌尔都语。莱拉问了起来,他不耐烦地摇摇头。在这个姿势中,莱拉看见了生锈的铁栅、肮脏的身体、粗暴的男人、拥挤的监房和长满霉菌的天花板。从他脸上的沧桑,莱拉看得出那是一个卑劣、无耻和绝望的地方。

塔里克说在他被捕之后,他母亲试图联系上他。

“她来了三次。但我从来没有见到她。”他说。

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之后又写了几封,尽管他知道这些信很可能到不了她手里。

“我也给你写了信。”

“真的吗?”

“写了很多啊,”他说,“你的朋友鲁米说不定会妒忌我的高产呢。”然后他又笑了,这次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仿佛他既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也为自己直承其事而觉得尴尬。

察尔迈伊在楼上大哭起来。

“那么,你们两个,”拉希德说,“又像过去一样了。我想你应该给他看了你的脸吧。”

“是的。”察尔迈伊说。然后,他对莱拉说:“你给他看了,妈妈。我看到了。”

“你的儿子不欢迎我嘛。”塔里克对回到楼下的莱拉说。

“对不起,”莱拉说,“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别理他了。”察尔迈伊是一个孩子,一个爱戴他父亲的小男孩,他对这个陌生人的本能厌恶非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合情合理。想到这一点,莱拉有一种做错事和内疚的感觉,她匆忙转移了话题。

我也给你写了信。

写了很多啊。

写了很多啊。

“你在穆里住了多久?”

“还不到一年。”塔里克说。

他在狱中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交了朋友,他说,那人叫萨利姆,是巴基斯坦人,原来是曲棍球球员,多年来是监狱的常客,当时他因为刺伤一个便衣警察而被判了十年。每个监狱都有像萨利姆这样的人,塔里克说。这种人为人圆滑,而且门路很广,能够买通官员,替狱友办一些事情。这种人身边既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危险。萨利姆找人替塔里克在外面打听他母亲的情况。萨利姆让他坐下来,像父亲般用温和的口气告诉他,由于流落街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塔里克在巴基斯坦的监狱度过了七个年头。“我算判得轻的,”他说,“我比较走运。原来那个审理我的案件的法官娶了一个阿富汗的老婆。或许是他可怜我吧。我也不知道。”

2000年冬天,塔里克服刑期满,萨利姆把他兄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塔里克。他兄长的名字叫萨伊德。

“他说萨伊德在穆里开一家小旅馆,”塔里克说,“二十个房间和一个大堂,是个接待游客的小地方。他说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塔里克一下车就喜欢上穆里:积雪压枝头的松树,寒冷而清爽的空气,窗户紧闭的木屋,自烟囱袅袅升起的炊烟。

在敲着萨伊德的房门时,塔里克曾经想:这个地方没有他所了解到的那种悲惨,生活的艰难和悲哀在这个地方全然成了天方夜谭。

“我对自己说,这里是一个人们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地方。”

萨伊德聘请塔里克看管大门和干一些杂活。第一个月是试用期,只拿一半薪水,他说他干得不错。塔里克说起这些的时候,莱拉仿佛看见了萨伊德;在她的想像中,他是一个眼睛很小、脸色红润的男人,站在住宿登记室的窗边看着塔里克劈柴和铲掉车道上的积雪。她仿佛看见萨伊德站在塔里克后面,弯下腰看着塔里克钻进一个水槽下面修水管。她仿佛看见他在柜台清点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