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拉尔到诺门罕(第4/5页)

就能实际感受到的来说,当地蚊虫的攻势就十分了得。有风吹来的时候倒还好,一旦草原上的风停息了,或者进入风吹不到的地方,大凡所有的蚊虫就以人为目标汹涌袭来了。苍蝇、蚊子、牛虻、飞蚁以及其他不知名称的长翅膀的飞虫拼死拼活围上身来,衣服上黑压压的一层。进入7月,草原经常下雨,由此形成的水洼滋生出大量的蚊虫,蚊子毫不客气地扎进皮肤,难受程度无法形容。再热也要扣紧帽子穿好长袖衣服和长裤,还要戴太阳镜,用毛巾围住嘴巴——若非“全共斗”[5]打扮,休想在此活命。

战斗在诺门罕展开和我们到访是同一季节,士兵们同样遭受蚊虫袭扰。有记载说,日军士兵都有携带型蚊帐,受害还算少的,而苏军因无此准备,大受其害。即使苏军,也没有针对夏季在蒙古草原作战的专项技巧进行彻底研究。不过,在孤立场所身负重伤的日军士兵遭受了无数苍蝇的折磨。“若是普通银蝇,由卵变蛆需三天时间,但诺门罕的蝇卵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了蛆,快得只能视为魔术。蛆眼看着爬满尸体,从柔软部位开始侵蚀。不仅对死者,对负伤者也是一样”(伊藤桂一:《静静的诺门罕》)。作为文章,读到这里都不寒而栗,而实际前来被蚊虫忽一下子围住,更能切实感受到那种战栗。

诺门罕是个很小的小镇,前不久还是人民公社,如今成了普通的村(人民公社现在踪影皆无,一如没人穿人民服)。正是诺门罕村民赶着家畜移往夏季牧场的时节,只剩负责人模样的人和他的一家以及小孩子看管村子,即所谓的“留守宅”。村里空空荡荡,满身污泥的黑猪在大水坑里泡着。刚拿照相机对准,孩子们就哗一下四下跑开了。即使从很远的地方用望远镜对准,他们也分明看在眼里。“眼睛相当好使啊!”搞摄影的松村君感叹道。如此说来,进入内蒙之后,确是几乎没看见戴眼镜的人(总不至于眼睛不好的人统统戴隐形眼镜)。

村里有座不大的战争博物馆,里面陈列着日军遗物模样的东西,从枪支到水壶、罐头盒、眼镜等等,所有军用品都成行成列摆在展示柜里,俨然小学里的遗忘物品玻璃柜,导游说国境线那边的外蒙也有大体同样的博物馆,但那个规模大得多,展览的东西也很可观。过些天前去一看,果然如此。从这里到国境近在咫尺,遗憾的是不能过境,倒不是有铁丝网或围墙等肉眼看得见的国境线,但到底是无遮无拦无处藏身的辽阔草原,穿越国境之人马上会被眼睛好使的蒙古哨兵发现逮住,用不着什么铁丝网。

天黑以后,天空布满了数量多得劈头盖脑的星星。夏天日暮时分的草原风景,漂亮得叫人透不过气。然而,围绕着这块几乎没水、根本不能耕作且到处是蚊虫的土地,五十五年前人们竟然在这里浴血激战,数万之多的士兵被击毙、被火焰放射器烧死,被坦克履带碾死,被因炮击而崩塌的战壕活埋,或者不愿意当俘虏而自杀。还有数倍于此的人身负重伤,失去手脚。想到这里,心情不能不黯淡下来。这一带原本是牧民赶着家畜,按季节从这里移去那里的“谁的东西也不是”的土地,必须在此作战的几乎惟一的理由是军部的面子和“万一碰巧”这样的冒险主义算计。远离故土满身是蛆在痛苦不堪中不得不死去的当时的青年人,想必是死不瞑目的。

那天夜晚在诺门罕村吃了羊肉喝了白酒,有生以来第一次醉得人事不省,记忆彻底不翼而飞。听人家说,白酒的酒精度数在六十五度左右。这东西干喝了四五杯,当然一败涂地。觉醒已是第二天早晨,正躺在新巴尔虎左旗的宿舍床上。作为后遗症,即使在那以后过了将近一个月的现在,也几乎不能喝啤酒以外的酒。白酒便是这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