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拉尔到诺门罕(第3/5页)

走在要塞顶部的地面,到处都有类似换气孔的残缺孔露出。1945年夏越过国境线从满洲里方向攻入的苏军第三十六军,以四百辆坦克也未能攻下这座坚牢至极的地下要塞,最后从换气孔往里面注入瓦斯,再把出口封住,展开彻底的歼灭战。

无论在中国一侧的内蒙还是在蒙古国,我最为惊愕的是到处都有二战和诺门罕战役的痕迹以与当时几乎完全一样的形态剩留下来,而且大多数场合并非像“原爆DOME”[2]那样是有明确目的“保存下来”的,只是听之任之地剩在那里。这在日本是很难设想的。因此,实际在眼前看到,不由心里感慨:噢,想来,战争在五十年前刚刚结束,五十年不过是一瞬之间啊!而在日本生活,感觉上五十年时间几乎与永远无异。

从海拉尔我们乘长途汽车(听说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票)去新巴尔虎左旗。旗是过去就有的蒙古行政区,此镇负责那个旗的行政管理。这里是未开放地区,不经政府许可,外国人不得进入,拍照之类也颇受限制。既是这样的地方,当然没有宾馆那类玩意,我们住在解放军的“招待所”(接待军方来访者的设施)里。到底是军队经营的,态度冷淡得不得了,不到晚间根本没水。走廊门前五颜六色的痰孟一溜排列开去,感觉很有些像电影《巴顿·芬克》[3]中的场景。厕所倒是冲水的,但由于水冲不下来,哪个都有大便原封不动保留着,臭味无可救药地四下弥漫。刚进建筑物时还以为进了巨大的公共厕所。不过这怕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者不如说,到达这里时已经不把这类事情放在心上了。

从海拉尔到这里坐长途汽车约四个小时,道路(或者相当于道路的)是从茫无边际且一无所有的草原穿过的坏路,一路颠簸不止,不用说对心脏不利。司机看样子对来回走这样的路早已处之泰然——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生——他轻快地躲过大的坑洼,以七十公里左右的时速驱使长途汽车风驰电掣。总的说来坑洼躲得确实巧妙,但有时没躲好,致使脑袋“砰”一声撞在窗上,或险些咬掉舌头。如此持续四个小时,着实烦不胜烦。但很快就明白了,这不过是我往下所吃苦头的一个小小序幕罢了。

新巴尔虎左旗这地方比海拉尔还要原始、粗野,其情形只要想像一下电影《原野奇侠》(Shane)中的开拓者居住区(杰克·帕朗斯用手枪残杀农民的那个泥泞不堪的小镇)即可。一条足够宽的沙土路从镇的正中间笔直穿过,两侧排列着垂头丧气的凄凉的建筑物。车变少了,骑马的人显眼起来。人们的服装更加花花绿绿,动物大模大样地往来徘徊。从中国“本土”来到内蒙古自治区的海拉尔时,我已经对人们相貌的变化深感惊讶,而从海拉尔到这里一看,又觉得像进了另一世界。

第一——这么说或许不合适——街上走的人怎么看都不正统。同此前旅途中见到的农民型长相相比,此地人的长相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让人实实在在觉得这里不折不扣是采集游牧民族的地方,他们是这里的居住者。或许以前没怎么见过外国人,我们每次外出,他们都眼盯盯地注视着我们。眼睛好像几乎不含任何感情。与其说因为好奇而看,不如说仅仅因为我们是异物才看的(采集倒没采集)。恶意可能没有,但具体如何我不得而知。被人险些把脸看出洞来,心里难免不大是滋味,而若看的人是当兵的,气氛就更加紧张了,真怕出点什么意外。年轻士兵大多邋邋遢遢,或解开衣扣,或歪戴帽子,或叼着烟卷,活像从前日活[4]电影里的阿飞。

离开这很难说是充满温情的新巴尔虎左旗,又沿着大同小异的坑洼路花三小时奔向诺门罕村。听说一下雨路就泥泞不堪,陷得车轮动弹不得,所幸尽管是雨季,我们却没遇到雨。坐在长途汽车上就路况说三道四,想来也够奢侈的。查阅历史记录,参加诺门罕战役的大部分日军士兵可是全副武装远远地从海拉尔徒步赶到国境地带的,大约在荒野中行军二百二十公里(相当于从东京到滨松的距离)。说体力超强也好,耐力出众也好,反正得知以后不由对往日的人大为佩服。问题是,“步兵通常期望行军速度为一小时六公里”(科克斯:《诺门罕》),而若不休息地连续行军四五天,即使身体再结实,差不多所有的士兵也无疑在进入战斗之前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何况他们还在渺无所见的草原当中为慢性缺水所困扰,我想实在是够受的,毕竟路程长得坐车都坐腻了。但作为实际问题,当时的日军即使征用了所有的民用车辆,也无法凑够运兵所需的汽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整治好万无一失的补给路线后才重新转入有组织的攻势的苏军相比,其战略构想本身就是另一种东西(这是我去外蒙一侧察看后再次切实感受到的)。看书,书上只记载“××部队从海拉尔徒步行军至国境地带”,看的人也只是作为知识认识到“是那样啊”那个程度,而实际来现场一看,面对那一行为意味的现实性艰难困苦,我不由瞠目结舌,同时也深切感到当时日本那个国家是何等贫穷。为了使日本这个贫穷国家生存下去而在“维持生命线”这一“大义”之下侵略中国这个更穷的国家,真是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