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同样的梦的人们(第4/10页)

这些印第安人大部分不住在城区。他们住在德拉斯卡萨斯近郊各处的共同体即村落里面,一大早乘大巴或步行进城。卡车拉着二十几个印第安人早接晚送的情景也常可见到,至于是谁组织那类卡车则不大清楚。反正他们每天早上来德拉斯卡萨斯“上班”。住在德拉斯卡萨斯城里的印第安人,大多情况下是出于某种原由——一般是宗教性对立——被赶出共同体的人们。印第安人都是为了卖什么东西才集中进城的。妇女和儿童们背着自己做的工艺品和衣服赶来,男人们来卖蔬菜、水果和其他种种工艺品。街上到处是热闹的市场,这点也同飞驒高山的感觉有些相似。

卖东西的大半是妇女和儿童。在广场和教堂前的市场里有自己摊位的人,坐在那里摆开物品一直卖到傍晚,没有摊位的印第安人妇女和儿童一整天满城里走来走去,看见游客模样的人就凑上去说“喏,买这个”。一般说来,她们开的价钱比市价多少便宜一点儿,但讨价还价要花不少时间。一到傍晚,她们就收起东西各回各家。

黄昏时分,常可见到结束一天买卖的印第安人静静坐在电器品商店前面的情形——他们出神地盯视橱窗里正在播放的彩电屏幕,那时间里一句话也不说,不发表意见,不笑,全身一动不动。仿佛所有人都被电视迷得魂飞魄散,真可以说是神奇的入魔场景。

不错,昭和30年代[2]日本也有街头电视,人们聚在那里愣愣地张着嘴注视电视荧屏。那一时期注视街头电视的日本人所感觉的,大约是对新奇玩意的好奇心和向往,其中有着新科技改变时代、改变生活那种微热的兴奋。人们在广场上或多或少共同怀有那样的情感。但在德拉斯卡萨斯电器品店前面,我见到的印第安人的表情里丝毫没有那种成分。印第安人简直像做梦一般静静、静静地看着电视。当然,他们是因为贫穷根本买不起电视才站在(或坐在)那里看的,不过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出贫穷的阴影,没有贫穷派生的凄惨、扭曲和自暴自弃。他们就好像坐在那里做着个人的梦,也像是彻底进入了一时性的恍惚状态。

我们走出克里斯托瓦尔德拉斯卡萨斯,首先访问的近郊印第安人村落是锡纳坎坦(Zinacantan)。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好不容易开到那里。我们说“还是开帕杰罗才能来啊”,其实并非如此。原来我们走的是旧道,另一侧就有铺得平坦坦的好路。这个村落也是因为距德拉斯卡萨斯仅十一公里的关系,道路和学校设施看上去似乎相当齐备。空荡荡的村落正中建有一座崭新崭新的小学校舍,给人的印象有些异乎寻常。

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锡纳坎坦村民的主要工作是在后期玛雅文明的守护下进行交易。他们在危地马拉至北部阿兹台克帝国的辽阔地域建立了交易网,运送和买卖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和贵重物品。锡纳坎坦当时驰名全国,人们只要听到名字便高看一眼:“嗬,是锡纳坎坦人!”时至今日,那种昔日辉煌的面影在这山谷间的小村落里已全然无从觅得,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印第安人穷村子罢了。社会状况由于西班牙人的出现而风云突变,使锡纳坎坦这块土地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彻底湮没在历史之中。

但仔细想来,湮没他们的历史不过是若干并存的历史性假说中的一个,其中应该同时存在一种有别于忘却他们的正规历史(我们在学校学习并作为知识获得的一般性历史)而通过他们的眼睛绵延不绝的“另一种历史”。那“另一种历史”恐怕至今仍在肉眼看不清的场所、在不以明确形式出现的事物中悄然而又顽强地跳动着——我坐在锡纳坎坦村的场院里漠然打量四周景致、耳听祭祀烟花声音的时间里,不由生出这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