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枪对着鼓:帝国主义遇上狂热聚会

读者大可合理提出质疑,指责我是欧洲中心主义者,只着眼于欧洲的历史发展。不过请各位读者注意,强迫世界各地的人接受自己信仰与文化的,不是中国人、阿兹提克人或祖鲁人,而是欧洲人。从十六到十九世纪,在欧洲人摒弃与打压传统庆典的同时,欧洲人也在全球展开征服、奴役、殖民以及摧毁其他民族与其文化。航海技术和武器上的进步使欧洲顺利征服世界各地。前面章节也谈到,欧洲人的心理发生突变,个性更为积极且以自我为中心,这也使地理扩张显得必要且诱人。欧洲人拥抱清教主义的同时,向外扩张的狂潮也同时爆发,仿佛有一股急于出走的冲动。人们纷纷提出各种理由(经济、人口、思想,甚至性)来说明这两者的关系。

但我们关心的,倒不是欧洲扩张的原因,而是随之而来的影响。尤其从十六世纪后期起,欧洲人到处探险、征服与殖民,他们刚体验过严酷的“文化改革”,容不下其他民族丰富的文化。塔希提岛的历史学家描述道,十九世纪到岛上定居的清教徒传教士,“信仰严厉又无趣的宗教,老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从来不笑,不开玩笑,也不懂大家的趣味。他们觉得不得体或轻浮的,就不去碰。他们时时刻刻都记得身上的包袱与世人的罪”。[1]有些欧洲的基督徒没这么严肃,但到哪里还是带着怀疑眼光,好像别人都很容易情绪化。二十世纪初期一位美国教授谴责“原始的”狂热宗教:“无意识的激动、狂热的情绪、过度的热情、刻意放纵,这些举止都不会长出灵性成熟的果实。理性的爱、喜悦、平静、刻苦、温柔、善良、虔敬、谦卑——‘自制’才能接近神。”[2]

欧洲人在毁灭“原始人”的仪式时,有时会刚好遇上原住民部落本身的没落。大洋洲塔斯马尼亚(Tasmanian)和南美洲加勒比(Carib)文化消失,这没什么好感叹的,从宏观的角度看,早在几个世纪前,这些文化的继承人就屈服在欧洲的武器和疾病之下,不复存在了。在大洋洲,传教士努力要提升与“教化”原住民,不过埋葬原住民的工作就已经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了。教会还曾召回某地的传教士,“由于本区原住民逐渐消失,任务终止”。[3]

尽管如此,整体而言,欧洲人查禁其他社会的团体仪式,多半都是有意为之。大多数的欧洲人认为,欧洲以外的文化毫无用处,有位英格兰的传教者描述非洲文化“不过是一大堆松散的观念,模糊、幼稚,纯粹出于对周遭自然环境的迷信”。[4]欧洲人特别厌恶土著的仪式,其中当然包括跳舞、唱歌、戴面具,有时还有人会进入出神状态。在非洲大部分地区,团体舞蹈与音乐的关系非常密切,正如欧洲人的“宗教”一样。南非茨瓦纳族(Tswanas)“跳舞”(go bina)一词也有“崇拜”的意思。[5]南非、中非、东非班图语族(Bantu)的“鼓”(ngoma)一字也作“仪式”、“崇拜”、“唱歌跳舞”之意。[6]

人类学家吉恩·可马洛夫(Jean Comaroff)注意到,在南非所有的本土习俗和传统中,“基督徒特别讨厌当地人的团体歌唱和舞蹈”。[7]我们在导论中说过,不管到哪里,欧洲人都觉得那些行为是社会骚乱,是在崇拜魔鬼,是猥亵的举动。有些欧洲人则是从“科学”的观点判定,那些人是歇斯底里症。举例来说,十九世纪后期,阿拉斯加尤皮克(Yupik)部落的耶稣会传教士写道:

我对这些可怜的人抱着极大的希望,尽管他们看起来这么恶心,其他生物都忍不住要看一眼……他们的迷信行为多半是在崇拜恶魔。他们非常热衷举行表演和宴会来取悦死者,但事实上是在借由跳舞和吃喝取悦与放纵自己。[8]

欧洲人“教化”原住民的目的很多,可能是为了军事扩张,或是便于行政管理,甚至是“宽大为怀”要带给他们文明。不管为了哪个目的,欧洲人都极度讨厌当地的团体仪式和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