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方邸后院竹林。

“证据?”曾可达见过沉着镇定的人,可还没见过方步亭这样沉着镇定的人,“方行长一定要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

方步亭:“国家已经推行宪政,三权分立。没有证据,曾将军就是将崔中石带走,哪个法庭也不能将我们央行的人审判定罪。”

曾可达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又抬起头望向方步亭:“方行长,一定要我们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送到南京公开审判,这样好吗?”

对这样的反问,方步亭照例不会回答,只望着他。

曾可达:“如果方行长执意要证据,多则十天,少则三天,我们就能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证据呈上去,一个中共的特工在方行长身边被重用三年之久,致使他掌握了中央银行那么多核心金融情报,对您有什么好?三年来,这个中共特工还利用方行长的关系和您在空军的儿子密相往来,对他又有什么好?”

曾可达尽量释放出和善的目光,等待方步亭和善的回应。

方步亭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他,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是曾可达不想听到的回应:“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带些换洗衣服,然后跟曾将军走。”说着,已经从竹林的石径向前方的洋楼慢慢走去。

曾可达一愣:“方行长……”

方步亭边走边说:“至于方孟敖,他虽是我的儿子,可我们已经十年不相往来了。如果抓他,希望不要将我们父子牵在一起。”

曾可达在原地又愣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立刻大步跟了过去。

方步亭已经走出了竹林。

上弦月要落山了,往东什刹海的中海和南海,现在傅作义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的灯光远远照来,这时便显出了明亮。

那郑营长带着的一个护卫班大约是因方孟敖又发了脾气,被迫分两拨都站到了两百米开外,远远地守望着仍然在后海边的方孟敖和崔中石。

二人这时背对他们坐在岸边,裤子全是湿的,又都光着上身,一个肌腱如铁,一个瘦骨崚嶒,让那郑营长看得疑惑不定。

“是你不信任我了,还是上级不信任我了?”方孟敖望着水面低声问道。

崔中石:“没有什么上级。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你太不会说假话,从你跳进水里我就看出来了。”

崔中石:“你太诚实。我敢跳进水里,是知道你水性好。”

方孟敖:“这么黑,我水性再好也不一定能找着你。”

崔中石:“那就是我该死。”

每一句推心置腹都像春雨淋在暗燃的木炭上,冒出来的仍是一片片烟雾。方孟敖倏地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三年来自己一直视为知己,推心置腹的人,分明这么近、这么真实。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和以往总是衣冠楚楚的那个崔中石却是那么远、那么陌生。他决定不再问了:“这三年来我把真话都对你一个人说了。这个世界上,包括我过世的母亲,都没有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欺骗我的人,不管是谁!穿上衣服吧,我送你回去。”抄起地上的衣帽站了起来,飞快地穿上了军服戴好了军帽。

崔中石是近视,跳水时眼镜搁在衣服上,伸手在四周摸了好几下还是找不着原处,只得说道:“能不能把眼镜找给我?”

方孟敖穿戴好了衣帽本是背对着他,这时又慢慢转过身去,看见光着上身两眼无助的崔中石,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又涌了上来。走过去帮他拿起了眼镜和那个假衣领、那件长衫,递了过去。

“谢谢。”崔中石答道。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国民政府不可一日无中央银行,中央银行不可一日无北平分行,北平分行不可一日无方步亭行长。”曾可达这几句顶真格的语式听来太耳熟了,可此时从他嘴里说出偏又十分严肃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