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七部 骗枭 六十四

搞艺术的可能都不修边幅。那日,当卞梦龙听到婉儿的声音回过头去后,闪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仍然是那么清丽,像是一株米兰,可惜,脸有点泛黄,不少烟鬼就是这种颜色的。黑白枫叶状图案的绸旗袍外边套了件紫红的马甲,颜色倒挺沉着,可惜,衣服没熨平,不少不善理家的女人就是这么随便穿戴的。头发蓬蓬松松地向后拢去,显得随便,开朗,可惜,有几绺固执地耷拉下来,不少自命不凡的女人就是用这种散乱的发式来抗拒社会的。眼睛像月牙般弯着,满噙着笑意。可惜,仍有丢不掉的刻薄。不少居高临下地看待男人的女人就是这种眼神。

“八年了,你没怎么变。”卞梦龙困难地说。

“你也没怎么变。”婉儿冷淡地说。

“你有变的地方。”

“你同样有变的地方。”

“我是说你的神态没怎么变。”

“我们说的是同一意思。”

“你的样子多少有点变化。”

“仍是同一意思。”

“周穆镇一别,你的影子纠缠了我七八年。”

“彼此彼此。”

“你这画展……”

“无意间像是为你办的。”

“里面确有我的位置。”

“为什么来找我?”

“……报复。”

“还为了那四百大洋?”

“笑话。”

“那要索取什么?”

“人。”

“据我了解,你不缺女人。”

“但缺婉儿。”

“婉儿欠你钱,不欠你人。”

“这笔心债的利息滚了有多大,只有我心知。”

“走吧。”

“哪儿去?”

“婉儿还你的债去。”

他们走出了石库门。卞梦龙停下来,侧脸看看婉儿。她回敬一眼,默默地把右臂插入他撑开的臂弯间。两个人缓缓地向前走去。

春风暖融融地吹着,四周很安静。沿街伫立着一排排树皮剥落的梧桐树。树身不高,枝丫扭曲,已泛出的浅绿色的新芽,给树冠罩上了一个疏朗的帷幕。长长的树街传播着一种令人心悸、令人惆怅的思绪。他侧脸看看她。她意识到了他的目光,却更紧地抓住他的左臂,依偎着他向前走去,他听着两个人的鞋声,那么清晰,那么和谐。他感到,八年来自己所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其间绝无欢乐,绝无凶残,而只有忧郁,只有怅惘。在金钱堆里欢乐和凶残时,心从不曾平静,而当此刻,无涯的思绪在脑海里翻搅着,才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宁静感。

街似乎没有尽头,他希望就这么永远走下去。他与她之间无爱可言,因为一切与爱相连的事都已逝去。他们不再是靓男靓女,尽管相依相偎地走在街上,但罗曼蒂克却早已凋零。曾经结过那么一次花蕾,在一声狞笑之后便已幻化,只剩下带毒的荆棘。在多蹇的成年,打量着对方眼角的鱼尾纹来回忆往事,轻薄的往事显得那么黏又那么稠。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腔积郁也像随之排出。在一场场无情的绞杀之后,又向回找到进入角斗场的入口。在这里的争斗只是一张充满诗意的入场券。点化人生的静斋,妖狐般的小婉儿!他把左臂抽出,用左手揽住婉儿的左肩,婉儿的头发擦着他的面颊,他们就这样在春风中无言地走着。

“前几年母亲去世了,我孤身一人便出来了。”婉儿看他一眼,先打破了沉默,“你在南京开盼盼苑和聚友会馆的时候——用不着这么看我,你这些年的行踪我了解个脉络——我到了上海。谈过,没成,孤芳自赏,也成不了,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我的情况就是这么简单。”

“在哪里做事?”

“洋人手底下。还是用不着这么看我。在那个洋人手底下做什么,现在还不想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说不说在你。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见到你了就是一切。更细的我也不想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