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八三章(第3/17页)

从关外来的马玉昆,听得这些话,诧为奇闻,同时也不免泄气,绝望地轻声自语:“天津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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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门被毁,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务,无形废弛,亦没有那个衙门的堂官,再对部属认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为甘军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学士徐桐并不以为意,借了内城祖家街的镶黄旗官学,作为翰林院临时的院址,出知单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办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气,吩咐典籍厅取本衙门的名册来,逐一查问。名册所列,除了东阁大学士昆冈与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学士名衔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讲起注官侍读学士黄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恶痛绝的人。

这黄思永字慎之,籍隶江苏江宁,光绪六年的状元。虽为翰林,善于营商,道学家口不言利,已为徐桐所轻视,更坏的是好谈洋务,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见黄思永的影子,便即厉声问道:“黄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没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满了没有?”徐桐继续追问。

“昨天满的。”

“昨天满的,”徐桐越发声色俱厉,“何以不回京销假?”

有个编修叫严修,字范荪,天津人,是徐桐会试的门生,忍不住开口:“老师,黄慎之已经回京了。听说昨晚上有义和团到他家,说是‘庄王请黄状元有话谈’,不由分说,架着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请老师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黄思永好谈洋务,为义和团当作“二毛子”,架到庄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难卜。心想:

“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为他作主?”

于是想了一下,用训饬的语气答道:“既知到庄王府,怎么又说下落不明?你少管闲事!”

“老师!这个闲事,你老可不能不管!也是你老的门生,奉命出差,路上让义和团抢劫一空,狼狈不堪。”严修抗声说道:“这样下去,不待外敌,先自倾其国了。”

“是何言欤!”徐桐勃然变色,“你倒是说的谁?”

“骆公骕。”

此人亦是一位状元,名叫骆成骧,四川资州人。他是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的状元,亦是徐桐会试的门生。殿试的名次本来列为第三,应该是探花,由于他的策论中有两句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时正当甲午大败之后,皇帝感时抚事,认为骆成骧血性过人,特地亲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职翰林院修撰。

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骆成骧放了贵州主考。乡试主考,照例边远省分最先放,骆成骧从京里动身时,义和团已经闹得很厉害了,见启秀辞行时,启秀告诉他说:“等你回京复命时,京里就没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犹在,他的行囊资斧却没有了。

听严修说罢经过,徐桐将脸一沉,“范荪,”他摆出教训的神色:“读书明理,凡事不可不细加考察。义民忠勇奋发,向不贪财,否则会遭神谴,这明明是莠民假冒义和团干的好事!”

严修还想争,他的一个同年曹福元拦住他说:“算了,算了!骆公骕不过财去身安,刘葆真连条命都送在‘莠民’手里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说法,其实也是义和团。被杀的刘葆真,名叫刘可毅,江苏常州人,光绪十八年的会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额有恶纹,恐有横死之厄,而偏偏会试揭晓,玻璃厂卖“红录”,曾将他的名字错刻为“刘可杀”。

这个传遍九城的新闻,将刘可毅会试夺元的满怀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而且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等殿试已过,点了翰林,心里便在想,词臣不会犯杀头的罪名,只有科场舞弊,如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纵非有心,亦难免有绑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点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独独刘可毅相反。本来,想派充考官难,不想当考官很容易,翰林点考官,须先经过一次考试,名为“考差”,如果不应考差,根本就不会点考官。可是,穷翰林举债,都以“得了考差还”作为保证,如果根本不应考差,债主问一句:“拿什么来还?”便无词以对。所以刘可毅考差照样参加,只是下笔草草,不望取录。从入翰林以来,八年之中连个顺天乡试的房考官都没有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