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闻一多

题解

闻一多对庄子的研究和传播用力甚勤,曾著有《庄子内篇校释》、《庄子章句》、《庄子校补》和《庄子义疏》,并在其他地方多次说到庄子。闻一多对庄子独有会心,尤其是对《庄子》散文艺术的研究,更显示出一位诗人兼文学史家的慧眼文心和宏见卓识。1929年岁尾,闻一多发表了他的重要论文《庄子》,结合庄子的生存境况,集中对《庄子》的文学特征作了生动的阐述。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庄子·养生主》

庄子名周,宋之蒙人(今河南商丘县东北)。宋在战国时属魏,魏都大梁,因又称梁,《史记》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庄子《田子方》、《徐无鬼》两篇于魏文侯,武侯称谥,而《则阳篇》、《秋水篇》迳称惠王的名字,又称公子,《山木篇》又称为王,《养生主》称文惠君,看来他大概生于魏武侯末叶,现在姑且定为周烈王元年(前三七五)。他的卒年,马叙伦定为赧王二十年(前二九五),大致是不错的。

与他同时代的惠施只管被称为“仲父”,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只管“皆列第为上大夫”,荀卿只管“三为祭酒”,吕不韦的门下只管“珠履者三千人”,——庄周只管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然而拿这里所反映的一副穷措大的写照,加在庄周身上,决不冤枉他。我们知道一个人稍有点才智,在当时,要结交王侯,赚些名声利禄,是极平常的事。《史记》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据说楚威王遣过两位大夫来聘他为相,他发一大篇议论,吩咐他们走了。《史记》又说他做过一晌漆园吏,那多半是为糊口计。吏的职分真是小得可怜,谈不上仕宦,可是也有个好处——不致妨害人的身分,剥夺人的自由。庄子一辈子只是不肯作事,大慨当一个小吏,在庄子,是让步到最高限度了。依据他自己的学说,做事是不应当的,还不只是一个人肯不肯的问题。但我想那是愤激的遁词。他的实心话不业已对楚王的使者讲过吗?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

又有一次宋国有个曹商,为宋玉出使到秦国,初去时,得了几乘车的俸禄,秦王高兴了,加到百乘,这人回来,碰见庄子,大夸他的本领,你猜庄子怎样回答他?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话是太挖苦了,可是当时宦途的风气也就可想而知。在那种情况之下,即使庄子想要做事,叫他如何做去?

我们根据现在的《庄子》三十三篇中比较可靠的一部分,考察他的行踪,知道他到过楚国一次,在齐国待过一晌,此外似乎在家乡的时候多。和他接谈过的也十有八九是本国人。《田子方篇》见鲁哀公的话,毫无问题是寓言;《说剑》是一篇赝作,因此见赵文王的事更靠不住。倒是“庄子钓于濮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游乎雕陵之樊”,“庄子行于山中,……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这一类的记载比较合于庄周的身分,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从这里猜出他的生活的一个大致。他大概是《刻意篇》所谓“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的一种人。我们不能想象庄子那人,朱门大厦中会常常有他的足迹,尽管时代的风气是那样的,风气干庄周什么事?况且王侯们也未必十分热心要见庄周。凭白的叫他挖苦-顿做什么!太史公不是明讲了“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