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流血的季节 第十六章 1943年,柏林

在1943年5月的哈尔科夫会战中,阿尔伯特·贝克上校的左肺中了一颗红军的子弹。他很幸运:战地医生替他做了胸腔引流,勉强救下了他的性命。因为缺血和不可避免的感染,他被火车送回德国,送进了柏林卡拉所在的医院。

贝克是个四十多岁的坚毅战士,他的头发早秃,下巴像维京人的战舰一样高高突起着。第一次和卡拉说话时,头脑昏昏沉沉的贝克很不慎重。“这一仗我们肯定要输了。”他说。

卡拉立即警觉起来。牢骚满腹的军官是潜在的信息源。她轻描淡写地说:“报纸上讲,我们的东部防线正在持续缩短。”

贝克嘲讽地笑了笑:“那就是说,我们正在撤退。”

卡拉尝试着套出更多的话来。“意大利看来也不妙。”意大利的独裁者贝尼托·墨索里尼——希特勒的坚定盟友——已经下台了。

“你还记得1939年和1940年的情况吗?”贝克感伤地说,“那时我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

贝克的意识形态显然和纳粹不相符,从政治上来说也不一定支持纳粹。他只是一个不再欺骗自己的爱国战士而已。

卡拉引导他继续说下去。“军队不会从子弹到内裤样样都缺吧?”这种稍微有些犯上的对话在这时的德国已经不少见了。

“我们自然样样都缺,”虽然受了伤,贝克的咬字却非常清楚,“德国生产的枪和坦克远远及不上苏联、英国和美国的总和——在我们的武器工厂轮番遭炸的现如今就更是如此了。不管杀了多少苏联战士,红军似乎总能招来更多的新兵。”

“你觉得这一仗的结果会怎么样?”

“纳粹当然不会承认失败,因此死的人会更多。因为要维护自尊,我们还要死几百万人。疯狂,真是太疯狂了。”说完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只有病人和疯了的人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卡拉相信越来越多的人都在这么想。尽管政府还在徒劳地做着胜利的宣传,但很明显,希特勒正在输掉这场自己一手炮制的战争。

警察没有调查约西姆·科赫之死。报纸上说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克服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卡拉不时会想到自己曾经杀死过一个人,不断想起科赫死在她眼前的那一刻。想到科赫死时的情景,卡拉经常会全身颤抖,不得不坐下来。好在这样的情形在她当班的时候只发生过一次,她用饿过头的解释蒙混过关了——这个理由在战时的德国完全说得过去。母亲的情况还要更糟。很奇怪,茉黛竟然会爱上愚笨懦弱的科赫。但爱情是无法解释的。卡拉也曾觉得沃纳·弗兰克是个强壮勇敢的人,没想到他又自私,又软弱。

贝克出院以前,卡拉和他聊了很多,希望能了解他是哪一种人。身体恢复以后,贝克再也没抱怨过战争。从交谈中得知,贝克是个职业军人,他的妻子死了,已经嫁人的女儿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父亲以前是柏林市的议员:贝克没有说属于哪个政党,因此不会是纳粹党或纳粹的任何一个同盟。他从没说过希特勒的坏话,不过也没说过什么好话。对犹太人和共产党人,他也没有任何偏见。在纳粹德国,这种态度等同于违抗上级。

贝克的肺会逐渐痊愈,但他再也不能激烈运动了。贝克告诉卡拉,他会被调到总参谋部。进了总参谋部,就能接触到战争的一切机密。卡拉从贝克身上看见了机会。但说服他反对纳粹不是那么容易,甚至要冒上献出生命的危险——但值得冒这个险。

卡拉知道,贝克不会忘了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说的话。“你很真诚,”卡拉在附近没人时,低声对贝克说,“你说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

贝克的眼睛里闪现出恐惧。他不再是病床上那个胡子拉碴思路不清的糊涂蛋了。他洗了澡,刮了胡子,穿着纽扣扣到喉咙口的深蓝色睡衣端坐着。“你不会是要给盖世太保打小报告吧,”贝克说,“在我看来,人不应该对他们生病意识不清时所说的胡话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