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鉴赏家

著名学者贝特霍尔德·劳费尔身材矮小,衣冠楚楚。1934年9月13日,他从芝加哥滨湖酒店8楼的逃生梯上,跳楼自杀身亡。劳费尔在菲尔德博物馆人类学部,当了20多年的研究员。他跳楼的地方,正位于该馆南面8公里处。导致劳费尔跳楼自杀的原因是什么?人们至今仍在推测(之前不久,他被诊断出身患癌症)。毫无争议的是,劳费尔属于美国屈指可数的几位知识分子。美国在中国艺术收藏和研究方面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正源于他们的赐予。

劳费尔的一位同事如此描述他:“小骨架,欧洲学者派头,鼠灰色头发中分,戴夹鼻眼镜,皮肤灰黄。”劳费尔喜欢严肃的黑色正装,穿戴老式硬翻领。他的双手,“几乎与白瓷无异”;与人握手时“给人不硬不软但又倾向于软的感觉”。从劳费尔早年所写信件中可以看出,他很乖僻,厌恶人类。早年在芝加哥时,劳费尔给自己的导师弗朗茨·博厄斯写信,他哀叹道:“我缺少知识上的刺激,正在变成木乃伊。芝加哥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文化知识。”劳费尔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却因此成为一个有大把时间挥霍的员工。他以在办公室工作16小时为荣,操一口浓重的德国口音,在办公室两个拉盖书桌上来回顾盼,沉溺于钻牛角尖式的研究校订工作。然而,据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同事爆料,劳费尔蔑视自己的工作单位,称那里是一处“犀牛化石仍在蠕动的地方”。

哈佛大学的兰登·华尔纳称赞劳费尔是“美国顶尖的汉学家”。劳费尔对导师博厄斯自吹自擂道:“我将为美国的民族志和考古学打下一个全新、坚实的基础……我将为人类学家……占领中国。”在学术研究和收藏两个领域,劳费尔均颇有建树。他编写出版了450部著作,遗留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书房、塞满档案的壁柜,将一批重要艺术品和人类学文物留给了3座博物馆: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芝加哥的菲尔德博物馆和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无论是周代玉器、汉代陶瓷还是安阳出土的青铜器,博物馆研究员和收藏家都会请劳费尔鉴定、估价,费用通常高达每天500美元,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也是如此。经劳费尔鉴定后,收藏家们才会将藏品进行交换、展览,最后再将“备受其赏识”(一语双关)、可获得相应免税的物件,捐赠给美国各地的博物馆。

然而,劳费尔的好名声,却遭遇了不公正的凋谢。劳费尔是学术领域的受害者,陷入艺术与社会科学血腥相争的交会处。习惯旧学科的人,对作为新兴民族志开拓者的劳费尔充满怀疑。但是,在劳费尔的出生地德国,学者们成为对所有社会制度进行宽容探究的领路人。马克斯·韦伯就属于最早留意中国文人选拔制度的西方学者,称中国文人“是迈向理性行政的旗手”。韦伯写道:实际上,中国文人,“作为统治阶层延续了2000多年”。

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劳费尔是一位开拓者。当时,对如何确定中国在现代文明崛起中的地位,人们一直争论不休。劳费尔成为冲上前线的斗士。学术和政治领袖们倾向于认为,人类历史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相似:适者无情地上升至顶端。在那个阶梯上,原始民族和非白人处于底层;富于创新、开明、努力向上的欧美人占据着顶端。显然,中国的位置成了问题。那时的中国贫穷、落后、陈腐。然而,中国人的祖先,却独立发明了指南针、印刷术和火药。那3项发明创造,被认为推动了西方的崛起。在人类探险记录中,该如何定位15世纪中国明朝的航海?太监郑和船长是穆斯林,曾率领永乐皇帝的庞大舰队七下西洋,最远抵达非洲,难道他不应该享受与哥伦布和瓦斯科·达·伽马一样的历史地位?当伦敦还是一片沼泽、巴黎还是一座古罗马城堡时,“中央帝国”的商人们,正沿着丝绸之路行进,与中亚和地中海地区进行贸易。因此,我们为何不能平行,而不是垂直地评价不同的文化?为何不能检验每个文化如何以不同方式适应独特的环境?对此,劳费尔与自己的导师、德国人类学家弗朗茨·博厄斯一样,支持那些相对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