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书生名利浃肌骨 第一节

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傍晚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在南薰门与普济水门之间,从皇城而往,颇有一段距离,酉正以后,正是昼市收摊,夜市开始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吕惠卿虽然是宰相出行,有仪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观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观中早已点起了灯烛。吕惠卿在观前里许便下了马车,留下随从仪仗,只带了两个伴当,信步往观门走去。到了观前,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伴当连忙上前抓起门环叫门,未多时,便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士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看了吕惠卿三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伴当正要说话,却已被吕惠卿止住,他上前几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扰,未知寇真人可在观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观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听说是来访主持的,又看了吕惠卿一眼,见他装扮高贵俊逸,更不敢怠慢,忙开了门,出来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找家师何事?”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劳烦道友通传一声,便说是有旧友来访。”说罢早有伴当递来名帖,那小道士接过名帖,说声稍候,便匆匆回观中禀报。未多时,便见观门大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领着几个道童迎了出来,出得门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吕惠卿,打了个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违了。”

吕惠卿早已见着寇天素,连忙还礼,笑道:“尊师,神采更胜往昔。”说罢,二人相顾大笑,携手共入观中。

这集禧观原叫会灵观,供着三山五岳的神灵,亦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观,仁宗时毁于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观。寇天素本是天师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许多杰出之士,纷纷弃佛、道而归儒,大相国寺的智缘,便是一例。这寇天素不仅在天师道中其名不显,便是在汴京这么多的道士之中,也是寂寂无名,虽然执掌大观,但一向只是被视为庸碌之辈,在汴京的精英阶层中,并不受重视。但吕惠卿却知道这个寇天素实是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时,便已精研老庄,其后随王安石游,王安石父子之学术体系,都非常重视老庄,王元泽还著有《道德真经集注》、《南华真经集注》等书,名噪一时。吕惠卿于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吕所主张的“气一元论”等哲学主张,有许多与道家、道教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吕惠卿早在中进士之前,便已结识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仅身兼三教之学,而且于纵横、阴谋、术数皆有涉猎,但他却与大相国寺的智缘不同,智缘身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于宰相之门,身在空门,却雄心勃勃,想着要建功立业;寇天素却是身居京师繁华之地,亦不免于游走显要权贵之间,却偏偏将自己装成一个只会算命炼丹,投权贵所好的寻常道士。实则他与王安石、吕惠卿都关系密切,但二人相继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却几乎不通音讯。而吕惠卿亦轻易不敢打扰他修行,若非此时实是到了人生最紧要的关系,吕惠卿亦绝不会来这集禧观。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着吕惠卿进了观中一座小院,吕惠卿吩咐伴当在外面等候,便随寇天素走进一间静室。一面笑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尊师,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师一展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