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 第二节(第2/7页)

秦观抿着嘴,静静地听着,薛奕一个武官,竟能如此洁身自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饱含深意地望了薛奕一眼,忽似漫不经意地笑道:“薛侯如此,令人钦佩。不过,恕我直言,我却听说,薛侯在故里广置庄园,阡陌相连数十里,富比王侯,新修祖坟家庙,无不逾制……”

薛奕霍然一惊,定定地望着秦观。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闷起来。半晌,薛奕方幽幽问道:“少游,这是你自己要问的?还是替别人问的?!”说罢,定定地望着秦观。

秦观从容回视着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问话。”

“奉旨问话?”一瞬间,薛奕脑中轰地一声,顿时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车外轰隆不断的霹雳,似乎都已隐去不闻。他下意识地腾地起身,便要跪倒,却被秦观一把按住。便听秦观温声笑道:“皇上无责斥之意。皇上若要责备你,何必令我来问话?两府、兰台、卫寺,随便哪里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数不清的麻烦……”

薛奕毕竟是久带兵的人,片言之间,便已冷静下来。秦观拐着弯地试探他,他其实早有觉察——他素知秦观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岂会毫无由头地带起这种敏感的话题——但他先前所疑,不过是以为秦观或受石越之托,来敲打他。薛奕自觉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且皇帝也曾内降指挥为他脱罪,他便也有了有恃无恐之意。不料秦观竟突然问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连他家新修祖坟家庙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气。这摆明了是不信任他,才会有人去刨他的老底。他绝想不到,秦观一个归国叙职的高丽正使,竟然会奉旨来问他的话!这名田过限,坟庙逾制,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满朝文武,谁家不兼并?哪户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来,什么样的罪名都能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转念之间,他便立即明白,皇帝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则,便如秦观所言,两府、兰台、卫尉寺,随便哪里,一道文牒传来,他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臣薛奕,谢皇上隆恩。”薛奕侧了侧身子,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方沉声道:“臣闻世俗惯趋利避害,使民知礼义难,使民知富贵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过是欲使天下人知国家财富,亦可来之于海上;功名利禄,亦可取之于海上。区区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秦观听薛奕说话间已用了对答的语气,忙笑着安慰道:“我虽是奉旨问话,但皇上之圣意,于薛侯还是信任有加。薛侯要体谅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议,虽贵为天子,亦不得不顾虑。这实是一番保全之意。这世上,常有一种人,拿着鸡毛便当令箭,擅会作威作福,更何况是皇上的口谕!故皇上令我来问话,其实是知道我这几年办差谨慎,还算略懂得分寸。又是个外臣,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且我与薛侯,也算是旧交,还说得上话……皇上如此苦心诣意对一个武臣,在我大宋,实是异数。我虽然是奉旨问话,可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你呢。”

秦观娓娓而谈,一面转述皇帝的话,一面猜度着皇帝的用心,薛奕听在耳里,心里边亦自觉皇帝对自己的确是有格外之恩宠,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虽是武臣,却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于说些谀辞滥调,当下只是北拜再三。

却听秦观又低声叹道:“此番归国,才知国事艰难,真乃举步维艰。这次皇上召对,我看圣意并不愿意看到海外闹出点什么事来。当此之时,国库空虚,宫中百般裁减用度,而海外诸臣却极尽奢华,这岂非授人以柄么?”

薛奕这才彻底明白秦观为何突然提起这些话题来,他这番回汴京,本来是以为皇帝定然会单独召对,有一肚子的事情准备着要向皇帝说,但此时他也已经明白,这一回皇帝不可能单独召见他了——否则刚才那些话就没必要由秦观来说,而海外诸臣中,毫无疑问,秦观也已经成为皇帝的新宠,相比他热热闹闹地抵定高丽局势,又促成高丽王妃、事实上的高丽王储来汴京贺寿,其余人的确也远远比不上这种风光。本来,皇帝是否单独召对,薛奕也都颇能泰然处之,但偏偏这一次……薛奕无奈地把目光投向车外,望着那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着。秦观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时陷入沉默当中,皇帝担心的,只是不希望因为海外诸臣的豪富,而引发一场政治上的不稳定——所以,皇帝才会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来稳住薛奕,毕竟只有薛奕,才是大宋在南海地区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随意贬斥驱逐一个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万的官员可以代替曾布,但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隐患,又岂止只是这么一桩?秦观眼睁睁看着高丽的贸易额逐岁下滑,又亲耳听到曾布说这已是海外贸易的普遍现象……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也许会是比海外诸臣们的家产更加危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