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遭遇”之种种(第2/4页)

有抄检,就有藏匿。有位潘津生先生,在新近出版的第八十五辑《老照片》里,记述了一张家藏老照片在一个世纪里的遭际。

1900年春,祖孙三代,整整十七口人,少长咸集,在古色古香的安庆祖屋里拍摄了一张全家福(图一)。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战乱频仍,一家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这张照片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期间,潘津生先生的伯祖父、父亲和叔父,相继于1925年、1964年和1982年,在照片装裱衬板的空白处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题识,感叹岁月流逝、家人聚散,赋予了这张家庭合影以丰富的社会人文信息。1964年,潘先生的父亲在题识中这样写道:

图一 这张拍摄于1900年的全家福,全赖照片的主人别出心裁,将其藏在了居室拉门的缝隙间,才得以躲过“破四旧”一劫,完好保存下来。

数十年极人事之变迁,存余行箧囊也,蜀也芜也宁也苏也沪也,转徙奔走万余里,骨肉分滞于异乡,此身而外此图独存。时一展观,悲欢横积。盖是图也,非金珠玉帛也,藏之笥胠箧者不取也,遗诸途好货者不顾也,或有目而注之者曰:此鬼魄也,避而走。嗟夫!天下惟与人无争之物,为可长保,为可长私也……

孰料,这则庆幸“此图独存”、“为可长私”的题识写下才两年,“文革”就爆发了。在“破四旧”风暴中,为保存、藏匿这张照片,潘先生的父亲费尽了心思。最后,将照片固定在了所居日式房子的一扇纸质拉门内,又将外侧贴上同样的纸张,从外观上看不出一点破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是惊心动魄:“1966年9月16日晚,五名南下北京红卫兵闯入我家,据他们说,他们在北京某‘黑帮’家中看到了我父亲送给那位‘黑帮’的作品,于是便循着这条线索来上海查抄。查抄共进行了五个小时,他们将我家几代人辛苦收藏的古董珍玩、古籍字画等一扫而光,装满一部三轮卡车后拉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张《合家欢喜图》,得以存留下来了!”

像潘津生先生家人那样敢于精心藏匿“问题”老照片的,并不多见。许多人往往不等来抄家,便将感到会惹麻烦的照片自己动手销毁了。将家藏的老照片付之一炬,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此却很容易理解。实际上,自动销毁家藏照片之举,早在1949年时代转换不久便发生了。随着“镇反”运动的开展,家中所藏凡与旧政权有些瓜葛的照片,像穿国民党军队制服的,或与国民党高官合影的,总之,足以佐证当事人在旧政权中地位与身份的那些照片,即被大规模地“销毁”过一次。及至“文革”,阶级斗争愈演愈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即被疑为地主富农,身着西装革履则非工商买办莫属。即便没戴瓜皮小帽,也没革履西装,哪怕只是穿戴得稍微齐整了一点也不行:广大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怎么就你们家过得人模人样?于是将照片付之丙丁,就成了一种最安全的选择。

八十一辑《老照片》里刊载过已故著名学者周一良生前所写的一篇怀念夫人邓懿的文章,其中也忆及自己“文革”中主动销毁家藏影集的经过。周先生说,这些保存了几十年的十几本相册“并非扫四旧之初所毁,是红卫兵抄走又还回来之后,被我自己亲手毁掉的”。这件事让他的夫人很伤心,周先生后来回想起来也很愧疚。分析到自己何以这样做的原因时,周先生说道:“我对于她穿着华丽的衣服,在照相馆摆出姿势所照的相,向来认为俗气,很不喜欢。但当时究竟是受到什么思想支配,现在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一种赌气的行为吧,就干脆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