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第2/6页)

张原没有跟去看闵汶水烹茶,因为王微与他说话,暮色已下,茶肆已经没有其他客人,王微与张原立在窗前,窗外的柚子树柚果累累,鼻端能嗅到隐隐清香,王微嘴角噙着笑,低声问:“介子相公,你们前日与汶老同舟回来说了些什么,为何汶老会说你们轻薄浮荡不愿接待你们?”

那夜归舟张萼说话比较猥亵,张原笑道:“也没说什么,无非几句玩笑话而已。”

王微美眸斜睨张原:“你们——是不是拿小女子取笑了?”

张原忙道:“没有。”

否认的这么快?王微“嗤”的一笑,不再多问,站在张原身边看着暮色在窗外逐次洇染,模糊了远山,暗淡了波光,那柚子树金黄的柚果被晚风抹上一层灰暗色,王微轻声吟诵道:“秋风带早寒,吹君邻家树。叶叶望远吹,在君阶下遇。本与叶相别,飘焉墙瓦赴。飒沓散秋回,非为霜所误。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暮——介子相公以为这首诗如何?”

张原道:“写秋景、赋饯别,清秀简隽,算得好诗——这是谭友夏的诗?”

王微嫣然道:“正是介子相公看不上眼的谭友夏的诗。”

张原道:“哪敢看不上,我只是好高骛远,把竟陵钟、谭放在上下三千年来论而已。”

王微道:“那就请介子相公试论竟陵钟、谭的诗在后世会有何等地位。”

张原道:“算得一个流派,也当名垂后世,只是钟伯敬的诗每欲为简远,却成促窘,谭友夏追求简俊深厚,奈何才情词气,在公安三袁之下,所以未免露酸寒贫薄相,而且过于求险涩,以致字句谜哑、篇章零碎。”

这是钱钟书在《谈艺录》里对钟惺、谭元春的评价,张原曾读过周振甫点评的《谈艺录》,两世为人,记忆犹深——

王微默然,细思钟、谭的诗,的确是有这样的弊病,却道:“介子相公虽然说得有理,只是太严苛了一些,李、杜、欧、苏,三千年又有几个呢。”

张原笑道:“说得也对,我是有欠厚道吗?”心道:“这可怪不得我,《谈艺录》是钱先生早年的论著,那时钱先生才气飞扬、辨析凌厉、锋芒毕露,与后期的《管锥编》的敛锋浑厚、博大渊深颇有不同——嗯,《谈艺录》是钱先生抗战时在上海孤岛所作、《管锥编》是文革时所作,都是最忧患的时候,这想必又要被某些人鄙视了,不拿起刀枪、不自尽控诉,却写那些,有用吗?就象我明知三十年后要国破家亡,这个黄昏却与秦淮名妓王修微在此论诗,邻室的茶道名家闵汶水正优雅烹茶,气氛闲适,风月无边,在某些人看来我应该是不知死活、罪大恶极了吧,我应该无时无刻念叨着救国吗?”

……

闵汶水很快捧出茶来,为张岱、张原、王微各斟了一杯,王微品茗不语,张原舌尖味蕾不发达,只要茶不太劣,对他来说就都一样——

天色已暗,闵子长端来一盏琉璃灯,张岱于灯下视茶色,色淡如水,而香气逼人,张岱叫绝,问闵汶水:“汶老,此茶何产?”

闵汶水漫应道:“阆苑茶。”

王微低眉微笑,张原顾而乐之,嗯,看好戏——

张岱有些讶然,又仔细品啜,笑道:“汶老戏弄小生,这茶是阆苑茶的制法,味道却不是。”

闵汶水白眉一挑,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匿笑着问:“那张相公说这茶产于何处?”

张岱又品了一口,说道:“很象是罗岕茶。”

闵汶水咂嘴道:“奇,奇。”

张岱又问:“这水是哪里的水?”

闵汶水道:“惠泉。”

张岱笑道:“汶老又骗我,惠泉远在无锡,运送数百里岂能如此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