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耻(第3/3页)

官僚主义的办法,既无客观的条件考成,只有向下级一体追究责任,于是强迫臣僚谎报掩饰。一般情形向军政机构报兵少,以减轻责任,向财政机构报兵多,以争取粮饷,校阅时则请人替代。至此“西路既已冒受厚赏,于是东路宪司前后论列,诞谩滋甚”。甚至“兵数十万者,虚数也”。“食货志”里就提出早在神宗之前,谏官范镇已上疏,揭露“今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宋朝的冗官尚可以一眼看出,如“留后观察下及遥郡刺史多至数千员”,显然的没有这样多的官位,容纳如许的人员。但是军队的“冗兵”,就不容易查察。加以募闾里恶少为奇兵,正军反担任后勤的工作,更无法追究。“靖康耻”之前夕,山东的臣僚指出梁扬祖在山东所报民兵“所奏二十四万与十一万,殆虚有名”。童贯手下的“河北将兵,十无一二,往往多招阙额,以其封桩(预算下的节省)为上供之用。”如是北宋时造成一种离奇的现象;各府库所蓄皆为“聚敛”,民间反有“钱荒”。政府铸钱造币原为信用的筹码,其税收既无限制,行政效率又专恃政治压力,则整个的违反了金融经济的原则,只逼着自己的信用筹码,回到自己的府库,既通货膨胀又通货紧缩。全汉升研究北宋汴京的商业,一般进多出少,其收支不平衡,就靠官员的放债收租以及政府的随从(hangers-on)如生员术士游客的生活费抵偿,严格说来,也是用税收支持一个大规模的消费市场,在物价高涨的情形下,对全般的经济害多利少。

因之军队的兵员素质、士气及战斗力都只有每下愈况。宋太祖曾以“样兵”作标准,责成各镇供给中央的禁军,后来代以木棍。至1035年发饷还以兵士的身材分等级。以后就缺乏这样的选择性,以难民为兵,以囚徒为兵,在兵士的面上黥字臂上刺字以防止逃亡的事情都已发生。其人员的素质既如是,器械也是滥竽充数。1073年神宗设军器监,原望提高并标准化兵器质量。其所制“神臂弓”,实为强弩(Cross-bow),以两种木材并合制成,弩弦也用丝麻兼用,据说对付骑兵有实效。但是各方请样件,军器监就说运输不便只以样图交付算数。

我们不能说宋朝的军威不振全是官僚主义作祟,如宋都汴京,对山西的山地没有有效的控制,北方的防御失去地利之效。辽以两元统制,金以猛安户及谋克户(女真人之地方首长)与汉人杂居,兼有游牧民族及农业生产之长,都是以前匈奴突厥之所无。《辽史》“食货志”称“马羊不许入宋”,虽不能完全禁止,但是张择端所作的《清明上河图》即画出汴京的大车以水牛骈拉。显然的宋军马匹之供用,已受限制。并且赵宋强迫作战区域的人民南迁,放弃的地带则为“禁地”,南方的税收也高,在靖康之前,已有方腊宋江的反叛。这也都是不能鼓舞士气,笼络人心,无法发扬民族精神的原因。然则综合各种因素,我们仍认为政府组织与作风最妨碍军事机构发生力量。反到北宋南宋之交,情况混乱,各处盗贼与独立自主的军队不可区分,倒出现了能战的将领如岳飞及韩世忠。他们不受官僚主义的羁绊,以战养战,才彻底发生力量。也因为如此他们终为秦桧所不能容。

这种官僚主义为一种历史的产物,简单说来,也是一种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政治组织,缺乏适应性去掌握一种多元的而经常成长改变的城市经济。不仅赵宋如是,以后契丹与女真也蹈此覆辙。陈述研究前者,盛称辽之“封建因素成长”。陶晋生研究后者,则称金南进之后女真民族腐化其衰弱的情形与北宋相似。其实两者之间最显明的趋势则是一种极单简的中央极权体制无法支配一个逐渐带近代型的经济。怪不得《辽史》食货志说及“及至末年经费浩穰,鼓铸如旧,国用不及”。而金的纪录更低一筹。彭信威的研究,其通货膨胀达六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