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老早就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字,可是下不出笔来。因为要不是假装着的痛楚,就是硬逼着自己的冷心肠。我想不少和我同一年代的人,也必有类似的感觉。难道对不起自己的亲生妈妈,连一篇诚挚的忏悔也写不出来?这也是因为我们的母子关系,经过一段历史的震撼,早已透过多少的层面与场次。我的情绪本来就复杂,再加上外来因素的介入,更不容易清晰整理了。

上次,我们离台北的前夕,参加了顾正秋女士自传《休恋逝水》的新书发表会。会场里也请作者的女儿致辞。(即这一点也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性。西方女演员出自传,很少会强调作者做母亲的身份。)这位小姐每一提及“妈妈”时即有无限亲昵依恋的情调,令我触发《左传》所叙郑庄公对颍考叔所说“尔有母遗,繄我独无”的感慨。

我也羡慕内人格尔。她一提及母亲时即使我想起,她们母女在类似而少变动的社会场面里共处数十年。虽说我岳母经历过1930年间美国经济大恐慌的场面,格尔则在二次世界大战之中之后长大,她们母女相聚,谈及民主党、共和党、种族关系、工资物价……即纵前后不同,仍可以彼此了解,不像我们连组成社会的原则都翻了一个面,虽亲身经历,还要事后长思,才能逼着自己领略当中意义。经过新旧一代早已不能衔接。

1987年,我由纽约飞北京。第三天和我的妹妹同去西郊八宝山参谒母亲的坟墓。事前妹妹写信告诉我,亡母坟上大理石墓碑,已给人掘去盗卖。原来母亲1962年去世后火葬,我们曾在八宝山买得一段墓地。当日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公墓的管理尚有条理,妹妹寄来的照片,还显现着花岗石和大理石的墓碑纵横成直线的连缀,毫无参差。不料经济改革开放之后反而秩序荡然。妹妹被下放往河南做工之后回北京,才发现这一片墓地坟上加坟,已经将我母亲的一块墓地挤得不知去向。1984年我弟弟回北京,因为他代表美国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北京的领导人物都刮目相看。经过他的质询,一个管理侨务的机构承诺查勘。但是这也仍不过是官僚机构的等因奉此。我们切身所关,在实地尚且查不出究竟,他们又如何能在公事房里勘得成果?即使查出又如何处理,难道勒令盗葬的骸骨限期迁出?

我们在那段坟山荒土草丛之中,根据以前的照片,以及我妹妹的记忆,断定一处墓碑已被凿去,但是碑之基石尚在的方尺乃是母亲的坟墓。最有力的证据则是斜对着右方三十尺的地方一位徐姓教授的墓碑尚在。作此决定之后,我们环顾内外,寻觅管理公墓的人员与公事房。八宝山除有埋葬党政人员的部分有围墙与看守人外,迤西的一部却无围墙与边缘,远近无建筑物。我们好容易在山岗上找到一座篾壁平房,里面也只容人周转,一个年轻人好像是此地权威,却不承认他对来访人有何义务,他对我们的询问全部拒绝答复。可是一听到我们准备恢复大理石的墓碑则特别感到兴趣。他在室旁有好几块墓碑,可以立即成交。

恢复母亲的大理石墓碑,他索价一千二百元。

“那石碑如何嵌在下面那块石头上去呢?”

“不成问题,一切在内。”

“刻字呢?”

他摇头带笑说:“只有石头贵,其他都不在乎。刻字嘛,那顶多不过十几块钱。”

我和妹妹私下商量,准备和他讨价还价。看来这管理公墓的人,也可能即是盗碑之人。不过既要恢复,就少不得与他打交道。否则索性不再修理,忍心认为这是最后的一次扫墓。我已年近七十,很难能得再来。妹妹也不日要回桂林。我们的下一代更少有机缘在此逡巡。妈妈既已火葬,骨灰落土,整个八宝山,也就可以视作坟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