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第3/10页)

这样一来,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寡人好色与寡人好货,既是人类共通的欲求,也透过古今中外的经验,成为了文艺工厂里的基本原料。《战争与和平》洋洋一千四百多页更有机会充分使用这些原料。说及战争,书中就请拿破仑亲自登场。波罗丁诺(Borodino)一役,炮弹在读者耳旁横飞。阵亡的当场身首异处,受伤的面目变形,虽将官亦可当场被俘。在讲到男女关系,则这部小说无异于《19世纪前期帝俄贵族婚姻史》。内中有一打以上重要的角色,年轻男子都为军官,女子也全有公主郡主的头衔。他们相互的求婚、议婚、拒婚、骗婚、悔婚、离婚、重婚。也有男子疑惑妻子外遇,与传说的情夫决斗之情节。拿破仑入莫斯科,这城市被焚之后,各人家业有了急遽的改变,他们与她们的关系也要经过一度调整。托尔斯泰具有气魄,他的手艺(craftsmanship)却又精致绵密讲到经济,现代读者不难在这篇小说之中窥见当日工资与物价。

文艺作品愈接近于我们的时代,上面提出的三种关系——生死、男女与经济——掺入的成分愈为明显。帕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所作《日瓦戈医生》(Doctor Zhivago)内中女主角乐娜一生有关的三个男子就分别代表这三种关系。她的丈夫——她叫他帕沙,做革命党,发传单,后来战事爆发打冲锋,在内战中更成为红军里的将官,无疑的是为好勇。乐娜的继父——实际也是母亲的姘头——维克特——律师出身,侵犯了她的童贞,为人尖钻,到处打算盘,总是占便宜,可称为好货。只有日瓦戈医生,细腻体贴。虽在冰天雪地之中仍在作诗赞美她。只是与她同居,也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可称为好色。只因为世局的动荡,才把这样三个各走极端的男人摆在一个女人的面前。

这三种关系的出入也代表作者读者的意向。我们打开中国的古典小说,以《红楼梦》为例:

黛玉葬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自身怜悯(self-pity)生死关系。

“宁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他自己就已讲得清楚,又好勇又好色。

好姊姊,把你的嘴红给我吃了吧!——你家里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才算干净——男女关系。——《红楼梦》造成一段幻想(fantasy),一个“富贵闲人”有无限的机缘(unlimited access)去接近异性。所有的丫鬟全是国色天香。违犯伦理也没有关系,因为全书不过是一本“风月宝鉴”,风月宝鉴只能正看,读者不能以“贾”乱“甄”。

刘姥姥、焦大等人——倒反提供了一个外界的现实。作者利用一般人好货的心理,造成一座不劳而获的大观园之金碧辉煌,还是要借着这些人,和以后的贾府抄家、贾宝玉出走做和尚等情节,才把自己所制造的肥皂泡沫说穿斫破,同归于现实。

《红楼梦》可与《战争与和平》比较来读。这样看来俄国到底还是属于西方传统。与中国比较,一是武士精神;一是文人习惯。一夫一妻制与一夫多妻制的差别更为明显。一方面注重竞争,赌博和养马在贵族生活中占重要地位。一方面消灭了竞争,做富贵闲人也真的是富贵闲人。一方面讲得机要处不讲俄文而讲法文,一方面即填词作诗。

《红楼梦》也可以与《水浒传》并读,《水浒传》里所叙中下层社会完全又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生死关系:武松打虎,宋江杀惜——打大名府,劫法场——将人诬告,发往充军不算,还要押解之人,通常称为张千李万的,在路途乘机谋杀,将脸上金印揭下作证交账——吴用给卢俊义算命,主三十日内有血光星数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