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8/48页)

最主要的,第三类知识女性,无论在部队时是兵是官,都是有“革命经历”的女人。那经历也叫资历,进言之乃资本。在新政权建立的初年,那资本至高无上。不管什么样的知识分子,在它面前,其知识资本顿时暗淡无光。一个女人如果拥有了它,不但在女人面前非凡了,而且在没有那资本的男人面前也是非凡的。于是情形往往这样——倘三类女性在一起工作,过不了多久,有那资本的女人,便渐渐成了她们的中心人物。而第二类知识女性,不知不觉中扮演起了争取信任的角色。第一类知识女性,则只能是第三类和第二类知识女性共同团结帮助的对象了。

一般来说,当年在原则上,总是安排第三类知识女性领导第一类和第二类知识女性,安排第一类知识女性领导另两类知识女性的情况很少。但也有第二类知识女性是领导的情况,可能因她文化程度最高,也可能因她年长几岁。即使她是领导,还是会自觉地、经常地就工作问题主动与第三类知识女性商议,虚心请教。何况,她是领导了,便会想到:自己该要求入党了。第三类知识女性差不多都是党员。部队在将她们选送到地方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那么已经是领导了的女人的入党申请书,自然要经由她们向组织呈交。她们往往还必是组织指定的、前者的入党帮助人。

总体而言,知识女性当年比知识男性们更善于摆正自己的角色位置,更善于无冲突相处,更善于维护三者之间的“生态平衡”。她们积极的、有益的社会作用,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充分肯定的。她们在20世纪50年代的女性中虽是少数,但毕竟最能代表20世纪50年代中国女性的时代风采。

她们当年经常深入到街道居民组,为五花八门的事进行宣传、读解、鼓动。于是广大的家庭妇女们,便有幸接触到了闯入自己视野的她们。每次她们的身份都代表着党政机关部门,令家庭妇女们不能不仰目而视,洗耳恭听。

少年时期的我,便是在那一种情况下见到她们的。

我和家庭妇女们一样,更喜欢听她们中第三类女人作动员。她们说话时习惯于借助手势加强语意。她们较少用“上级”这个词。她们口中经常道出的四个字是“咱们妇女”,于是她们和家庭妇女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似乎平等得不能再平等了。同时,家庭妇女们感到,她们自己便是“上级”了,起码是“咱们妇女”的“上级”。

第二类知识女性,亦即新中国发给学历证书的女人们,讲起话来则就不那么响亮,不那么热烈,不那么神采飞扬了,她们显得远不如第三类知识女性们那么自信。她们手中往往拿着报、文件或几页稿,一边说,一边看,怕说错了。

如果有前两类知识女性同行,第一类知识女性往往很拘谨,不多说什么,也往往没机会说什么。但如果没第三类知识女性在场,第一类、第二类知识女性讲起话来也会变得生动自如的。

做完动员报告,她们就分头到各家各户串门儿。而且,哪一家哪一户的房子低矮破旧,她们越爱去。不管床上炕上乱不乱,椅子凳子擦没擦,落身便坐,坐下便聊家常。聊时,每每拉着窘得不知所措的女主人的手,令后者们激动得泪眼汪汪。

她们常常郑重地这样说:“大嫂,信我的,生活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瓦西里对忧愁的妻子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她们抱起人家的小孩子就亲,就逗。她们语重心长地替女主人教诲小学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听父母的话,要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

如今回忆起来,我觉得她们(三类女性都包括在内)当年并非作秀,而是内心里真有一种对百姓的亲情。也许她们意识到自己在家庭妇女们心目中是代表着党和政府的,所以感受到能和家庭妇女们打成一片乃是特殊的愉快。她们走时,家庭妇女们往往成群结队地送出大院,送至街头,恋恋不舍。